5
嬌嬌請不來,因為誰也不知道她到底是誰。
我這個沖喜新娘再次被陳管家送進陳衍的房間。
話說得好有理的樣子:「昨日大娘子一來,今日少將軍就醒過來……
「請大娘子在少將軍痊愈之前,悉心照顧少將軍。」
我端著飯碗正填肚子,聽到這話頓時就覺得有些撐,食不下咽。
保持端莊、優雅地用過餐,回到房間,還被迫接過喂藥一事。
為什麼將軍府隻留老人,不留年輕丫頭啊?實在讓人無奈。
我一手端藥,一手推了推床上人事不省的陳衍。
「將軍,喝藥了。」
沒反應。
「郎君,喝藥了。
」沒反應。
「大郎啊,快起來喝藥了。」真想把藥換成另外一種啊——報恩目標的消失,是能讓後續麻煩一起消失的。
管家一言難盡地上前,不知在陳衍腮幫子哪裡一掐,他的嘴就張開了。
我默默接過管家娘子遞過來的管子和漏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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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武將人家對人體控制都非常有經驗。
但我的這點新認知,沒能讓我躲過第二天再次被踹下床的命運。
這次我識趣地沒帶匕首進房間,於是掉到腳踏上的東西換成了一隻白瓷藥瓶。
我瞪他:昨天也就罷了,今天居然還踹!兩回!
陳衍也瞪我。
「怎樣你才肯滾出我家?」
我高興了,也不計較他踹我之事,當即取來筆墨紙硯。
「寫封休書給我吧,我拿到官衙去,算你放妻。」
隻要陳衍給我休書,我也可以離開。
他眼神有些奇怪地看著我:「被休的女娘可是不好再嫁人的,你怎麼這麼高興?」
又道:「若不然,和離?」
我:……百年後我見到阿娘,她知道我主動跟你和離,不得罵死我?
於是我說道:「休書也一樣。」反正我沒打算再嫁。
陳衍行動力很強,當即大筆一揮,一封休書寫就,還細心地按上手印。
我收好休書,心情甚好地又給陳衍行了一禮,端莊又優雅。
「多謝將軍。」
可以收拾行李走人啦!
這時,一陣嘈雜聲響起,管家娘子匆匆進來。
「少將軍,大娘子,陛下聽聞少將軍醒來,遣韓中官前來探病、吊唁,隨行的還有晉陽王和各位大人。現已入府,請少將軍快去前面迎接。」
我忙抬頭看向屋外,果然天已大亮。
手忙腳亂地整理衣衫,一陣略顯尖細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寧遠將軍有病在身,無需多禮。」
身著太監服,笑瞇瞇的韓中官,側身讓身著白裘大氅、一臉和藹的晉陽王進屋,隨即自己進來,身後跟著眾多官員。
內婦不得見外男阿喂,都不問一下屋內是否有女眷的嗎?
6
我端莊地靜立屏風後,被迫偷聽。
韓中官貼心地扶起拜倒的陳衍,轉達皇帝的悲痛之情以及親切問候,並詢問虎符在何處,謀害鎮北將軍的兇手到底是誰?
和藹的晉陽王親切問候陳衍的病情,並義正詞嚴地譴責殺人兇手的殘暴,害國家失去鎮北將軍這個頂梁柱。
眾官員也紛紛表示問候和悲痛之情。
而陳衍則沉重地回答:
「謝陛下關心,謝王爺關心,謝各位同僚關心。逝者已矣,唯願陛下、王爺勿要悲痛,保重身體。」
至於虎符和兇手的事,陳衍則表示:「臣傷重初醒,記憶有失,暫無從得知。」
眾人離開。
我終是被揪出來,接收韓中官轉達的陛下口諭:
「聞蘇氏女命格奇特,以喜事使寧遠將軍好轉。陛下有旨,蘇氏須得悉心照顧寧遠將軍,使其盡快恢復,為國效忠……」
我手捂衣襟內還熱乎的休書,感覺心裡拔涼拔涼的。
陳衍沉默半晌,眼神復雜地看我。
「……那,等我恢復再離開?」
還能怎麼辦?
我端莊地微笑,端莊地行禮領旨:「民女一定盡心盡力照顧將軍。」
7
後來我又想了想,覺得皇帝一定是希望陳衍盡快恢復記憶,想起虎符的下落,這才有了這道旨意。
於是我又催著陳衍想辦法恢復記憶。
可御醫來了一茬又一茬,藥吃了一碗又一碗,都沒用。
我陪著他守靈,抱著「餡食罐」跟在一手打帆一手抱靈牌的他身後,送鎮北將軍夫婦入祖墳。
他越來越悲傷,越來越沉默。
他還是什麼都沒想起來,除了「嬌嬌」
。
我再次跪倒在阿娘靈牌前,握著那個白瓷藥瓶。
「阿娘,你說靜雲師太會不會願意受累,把我從墳裡挖出來帶走?
「不對,陳衍那麼討厭我,我要是死了,他定不會把我葬到他家祖墳。會不會把我扔到亂葬崗?也好,省得靜雲師太去挖……」
8
讓人挖墳帶走,或者亂葬崗驚魂這種事總歸不太正道。
另一種辦法倒可以試試——「讓陳衍恢復記憶。」
既然他記得「嬌嬌」,那就讓他去找他的「嬌嬌」,說不定見到人,受到刺激,就想起來了呢?
我找到陳衍,勸他去找嬌嬌。
一旁正在匯報尋兇進度為零的陳管家不贊同地看我。
「民女發誓,定寸步不離緊隨將軍,與您一起將『嬌嬌』小娘子尋到。
「更何況,您要是恢復記憶,尋兇不就有進展了嘛?」
陳衍斜眼看我,嗤笑一聲:「我都不記得她的樣貌,如何尋她?」
「就什麼都不記得?」
陳衍想了想,似乎想再次嘲諷我,卻又停住。
這是,有門兒?
我忙問:「想起什麼了?」
他沒理我,起身出門。我忙跟上。
9
他騎著白馬出了府門,我騎著小毛驢顛顛地尾隨。
左拐右拐,右拐左拐,他每到一個路口都停下思索,然後繼續前行。
一個時辰後,我站在一棵大榕樹下,仰頭張嘴,不太端莊地看他翻進一處院墻。
那動作,忒熟練。
院墻很高,很長,一眼看不到盡頭。院墻外有一條長滿青苔和水草的清澈小河。
我找了半天也沒能在這道院墻上找到一扇門。
於是回到大榕樹下,仰頭看著一根幾乎要延伸到墻內的粗壯枝丫。
左右看看,沒人。
不太端莊地平舉雙手,從樹下測量一下枝丫到院墻的距離。
似乎能很輕易爬進去的樣子。
我的記憶裡好像也有一棵大榕樹,很高,很粗——比這棵高大多了。
隻不過,家中鬧匪時父親去世,錢財所剩寥寥,母親帶著我三年換了五個地方住,那些租住的院子裡隻種桂花樹、皂角樹之類的,再未曾見過如此大的榕樹。
看看大榕樹那極易攀爬的樹幹,又抬頭看看頭頂的枝丫,抬腿躍躍欲試半炷香,終究放棄。
爬樹、翻墻這種事,端莊、優雅的女娘不能做。
「將軍,對不住,端莊的我無法繼續跟隨你的腳步。」
「咴咴~」
「籲~」
白馬和毛驢同時叫出聲,我轉身看去。
一個老婦提著一個便桶到河邊,「嘩啦啦」洗涮著。
我走上前,屈膝行禮。
「老人家,請問這裡住的哪家?」
那老婦涮好桶,扶著腰起身看向我。
「小娘子快走,不要在這裡停留。這裡啊,不吉利。」
然後我就聽聞了一樁慘事。
這高高的院墻裡,是前戶部張尚書的府邸。
三年前,六月十二那日,尚書嫡孫女及笄,賓客滿座,說親之人絡繹不絕。
誰知道,第二日卻有人發現尚書府府門大敞,全府從主子到奴才,被殺了個幹幹凈凈,鮮血在青石地面蓋了一層又一層,久久未幹。
官府封了府,卻一直沒查到歹人是誰。
老婦邊講邊搖頭:「作孽啊!富貴之家,千金大喜的日子,卻落得個滿門被屠。一百多口人啊,連個兇手都沒找到。」
「都死了?」
「都死啦……」老婦提著桶走開,還不忘勸我,「小娘子,快走吧。」
所以,「嬌嬌」不是不願意出現,而是不能出現。
我想起自家事,深覺那年不是好年頭。
今年也不是。
剛從院墻裡出來的陳衍茫然地看向我,目光似乎在我身上,又似乎不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