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如果洛兒身邊有你……朕很放心。」
他沒說完,不過這話聽起來像是在託孤。
其實他還遠沒到大限將至的地步,好好將養著,還能活些年頭。我等得起,洛兒也等得起。
但大約他自己也知道,他現在這樣活著同死了也沒有區別,反正也是沒有精力處理國事的。
第二天,皇上難得拖著病體上了朝,掌印太監向滿朝文武宣讀了立洛兒為儲的詔書。
23.
皇上沒能再活太久,纏綿病榻了四年,終於龍馭賓天。
我恍惚間覺得這是某種輪回。
洛兒今年十歲。
皇上登基那年也是十歲。
不過皇上沒有給洛兒留下一個我爹一樣的人物。
在皇上撒手人寰之前,彌留之際,滿宮嫔妃都跪在他床邊,洛兒跪得最近。
皇上招手喚洛兒過去,囑咐洛兒要聽我的話,要聽太後的話,要用功讀書,學習治國理政之道。
洛兒其實不太明白,但帶他來之前我說過了,無論父皇與他說什麼,都要答應。所以他就用力點著頭一一應下來。
得了洛兒的保證,皇上看向我,又示意我過去。
「朕想坐一坐,你來扶朕。」
Advertisement
我去將皇上扶起來,在他背後墊了個靠枕。他擺擺手:「其他人都下去吧。」
其他人離開了寢殿,洛兒還在。
「洛兒也去。」
終於,隻剩我們兩個人。
皇上猛烈地咳起來,片刻後緩過來,再開口時,聲音又低又喑啞。
已經不是十年前我們初遇時的他了。
「你要請太後幫你……她曉得這樣的朝局該如何應對。」
「臣妾明白。」
「對洛兒好一些,要用功讀書,但也不要管束太嚴……」
「臣妾明白。」
「還有……」
皇上停下喘了很久的氣。
不能讓他再說了。
他現在每多說一個字,耗得都是他最後的一點點性命。
我得讓他留下命,聽我說。
所以在皇上開口之前,我遞上一杯茶:「皇上,請聽臣妾一言。」
皇上接過茶杯,微微點頭。
「皇上時常覺得我這張臉,或者說我的眼睛,長得像您一位故人麼?」
皇上本已經把茶杯遞到了嘴邊,突然停了手。
我站起來,俯視著他。
「皇上,我不姓雲,我姓蘇。」
茶杯落下來了,落在錦被上,茶水浸湿布料。
「蘇白珽有個流落在外的女兒,逃過一劫。皇上,我是蘇白珽的女兒,而您唯一能託付的儲君,是蘇白珽的外孫呢。」
皇上驟然抬起頭,動作之迅,不像是一個將死之人。他徒然地張著嘴,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您知道為什麼您再也沒有孩子嗎?因為我一定要洛兒繼位,我不會讓您再有孩子的。」
他劇烈地喘息起來,本來就蒼白的臉色如今已經如紙一般。
「讓我來告訴您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洛兒沒有能力親政,我會以洛兒的名義發一道詔書,為蘇白珽翻案,恢復他所有應得的榮譽。我會召回馬佑。您恐懼的都會回來。我會告訴洛兒,蘇白珽是棟梁之臣,有經天緯地之才,而您當年做得有多錯。您死後,您的是非功過不僅史書要評說,您的親生兒子也會評議您的所作所為。你那麼想擺脫他,但就是擺脫不了,甚至您的兒子身上都流著他的血,他的女兒在您身邊十年。」
皇上的喘息聲停止了。
他還活著,卻做不出任何反應了。
良久,他的腦袋突然歪了下去。
我伸手去探,他已經沒了聲息。
24.
喪禮之後,洛兒登基。
我沒有如皇上所言請太後,如今的太皇太後出山。
我很謝謝她對我的保護和幫助,可惜一山不容二虎。如今她也不過四十多歲,她重新掌權還有我的事嗎?
洛兒登基之後第一件事,給蘇白珽翻案。
沒有人知道我和蘇白珽的關系。皇上彌留之際我與他獨處那麼久,所有人都以為這是皇上的遺命,那我也就順水推舟。
叫世人都覺得他親自滅了蘇白珽滿門,又在死時給他翻案,這不有趣嗎?所有人都會以為他是出於愧疚,世人都會明白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冤案。
我召回了在南京種菜的馬公公。這個節骨眼上,內廷需要他。他雖已年老,但怎麼也還能撐持兩年。
馬公公回來第一件事,先去祭拜了先皇,然後便是來拜見我這個太後。我給他賜了座,分別十年間,他比我記憶中老了許多。
他拜見我,一是謝恩,二是請辭。
「太後,老奴年老了,擔不得這大任了。」
「我瞧您依舊眼明心亮。」
馬公公笑了笑:「太後,容老奴逾越問您句不當問的。給蘇相爺翻案,到底是先皇遺命,還是您自己的意思?」
「誰的意思不重要,事情做成了才重要。」
他低頭喝茶,不再說話。
他不說話,我也就不說話,就這麼沉默了許久,他終於開口了。
「太後當真能忍,老奴沒想到,竟有十年這麼久。」
「那你覺得如何?我會抓住一切機會殺了先皇然後召你回來?這是你期待的嗎?」
他沉默了很短一會兒,接話了:「太後可別把這殺頭的死罪往老奴頭上扣。」
這就是默認了。
「馬公公,我也想問您一句不當問的。您看著先皇長大,就當真沒有半點兒情分嗎?」
「情分吶。」馬公公盯著茶杯上的圖案,並不看我,「情分這東西是相互的。隻有老奴一個人的情分,您瞧見了,險些同蘇相爺一個下場。說來還要多謝您,老奴才有這一條命苟延殘喘至今。」
他雖然這麼說,但他去祭拜先皇的時候,我也在。
他當時流的淚,不似作偽。
「您客氣。我也得謝您。就如您所言,情分是相互的。我保您一條命,您也同樣保了我一條命,我都清楚。」
他放下茶杯,苦笑一聲。
「可那畢竟是老奴看著長大的孩子。」
不是萬人之上的君王,而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
我想對我爹來說,先皇也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卻不容他。
我發還了馬公公從前的宅子,許他在京城安老。離宮之前,他問我的最後一個問題是,耗了我的十年和餘生的自由,是否值得?
值得嗎?我其實也不知道。
我已經做了所有我能做的。
逝者已矣,生者做再多,也補償不了萬一。
不知能否換我爹九泉之下安息。
如果他能安息,就值得。
25.
番外
雲瑕有一雙同蘇白珽一模一樣的眼睛。
這雙眼睛讓我在眾多秀女中選中她,也讓我在她面前失態。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不知道我把她選進來是為什麼。我在意那雙眼睛,又不想面對,或者說,是恐懼面對那雙眼睛。
是的,恐懼。
這是我一直不想承認的事情。
我衝齡繼位,有三個人為我遮擋了所有風雨。
母後,大伴,和蘇先生。
這一遮就是十年。
十年很短,彈指一揮間。十年也很長,足夠我從無知稚子長大成人。
人能把每一天都過成一模一樣的麼?我能。在我成婚之前,我的每一天都一模一樣。母後與我同住,早上母後叫我起床讀書,然後去上朝。回來用罷早膳,與蘇先生奏對。聽不懂也要聽,不明白就要學。用過午膳繼續讀書,蘇先生隨時會進宮來檢查功課,倘若我沒做好,是要挨他訓斥的。
所有人都說我是皇上,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人,但我覺得蘇白珽比我還尊貴。
我對所有人都可以直呼其名,唯獨必須要叫他一聲先生。我要對他行師禮,我要接受他的看管與訓斥,隻有他奏對時永遠要有把椅子。我不可以頂撞他,不可以悖逆他,因為母後和大伴都告訴我,凡是蘇先生說的,都是對的。
我害怕他。
我害怕他在我犯了錯時盯著我的眼神,似乎很平靜,卻又有些失望,目光灼灼,叫人難安,期間似乎藏著審判的利刃,隨時會破土而出。
有時候我恍惚間覺得,母後和大伴想把我變成另一個蘇先生。可是天底下是找不出兩個一模一樣的人的,我跟著他讀書,學習帝王之策,吸收他的所有想法,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漸漸學會了揣度他的心思,說出他中意聽的想法。
可我心裡不是那麼想的。
我是皇上。但我卻要去揣測臣子的想法。
母後是個很溫和的人,但她會因為我惹蘇白珽生氣而罰我,訓斥我。她每一次生我的氣都是因為蘇白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