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二天,太後召了我去,我隻在出月時去拜見了一次,算來也很長時間了。
見了我,太後單刀直入:「那日乾清宮的事,哀家聽說了。」
在皇上親政之前,政務都是太後過手,我爹一死,太後迅速退出了朝政,整日禮佛,但果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頤養天年的外表下,她依舊知曉這宮裡每一處細微的風吹草動。
「哀家召你來說說話,有些話,從前沒有人能聽,你隻當聽個故事。」
我順從地沉默著,準備好了聽她的闲話,雖然我知道未必真的是闲話。
「哀家這一生,沒什麼值得稱道的,就是命還算好些,給先皇生下了唯一的兒子。可先皇走得早,把爛攤子留給我們孤兒寡母,那時候,皇上才十歲。
「哀家十六歲生了皇上,到先皇駕崩時,年紀也說不上大,鎮不住這滿朝元老,更遑論治國理歐,主少國疑,眼看就要生變了——你知道先皇留下的是怎樣一個爛攤子麼?國庫裡連官員的俸銀都支不出了。
「哀家隻能日日念佛,求先皇保佑,求菩薩保佑,求列祖列宗保佑,別讓祖宗江山敗在哀家手裡。
「那時候,是蘇相站了出來。」
我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妃嫔,她突然對我說起這些,令我惶恐。
她還是稱呼我爹為蘇相的,即便連皇上都已經對他直呼其名。
每一個和我爹長久相處過的人都還對他保有最基本的尊重,隻有皇上,非要趕盡殺絕才肯罷休。
「從皇上還不會說話的時候,蘇相就是他的老師,先皇去得早,皇上小小年紀就沒了父皇……成日都是蘇相看著他的,蘇相在尚書房教導他,連回家教導自己的兒子的時間都沒有。
「從最初的亂局到如今天下太平朝野清明,蘇相是出了最大的力的,當得起鞠躬盡瘁四個字。」
但依然被皇上視為眼中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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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說這樣一號人物,他若想篡權,輕而易舉。初時我總有幾分擔憂,可他直到病得起不來床前,都對哀家十分恭敬,他手裡發出去的令,從沒有哪一道是越過我的,更沒有越過皇上。
「這偌大的江山,哀家同蘇相,同馬佑,這十年間,我們三個人,名義上是君臣,是主僕,可實實在在是相互支撐扶持著下來的,你能明白嗎?」
我能。
可那個相互扶持的人隻是她,不是皇上。所以無怪皇上對我爹和馬公公心狠。
她望著我的眼睛,很哀傷:「可有些事,哀家實在是有心無力了。哀家還能安坐在這裡,隻是因為哀家是皇上的生母,僅此而已。」
我不言,她長嘆了一口氣:「馬佑走之前告知了哀家你的身份,皇上在查你了。洛兒的事,哀家會幫你的。」
我心頭一震。
17.
我可以肯定,馬公公絕對沒把一切都告訴太後。無論如何,太後和皇上都是親母子,太後就不怕我謀害皇上麼?我不知道馬公公是怎麼把太後糊弄過去的,總之,她似乎相信了我入宮隻是一個意外,在宮裡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更沒想對皇上做什麼。
太後還真相信他。
至於皇上查我這件事,我相信他是查不出什麼的。此時我才意識到,雲瑕的爹意外過世,可能是馬公公給我的一份大禮。我冒著危險去求情保了他一條命,他就禮尚往來地給我這個虛假的身份上了最後的保險。
這算是,救人就是救己麼?
但我仔細打聽了一下那場火災的經過,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背後的代價是無數條人命。
真的雲瑕是個老秀才家的女兒,他不想送女兒去選秀,我頂了缺,然後她被送到了鄉下。沒人經得住東廠的刑訊拷問,把相關人抓去一問,就瞞不住,況且同一條街認識雲瑕的人那麼多,這事兒其實太容易露餡了。
雲老秀才家所在的那一條街莫名起了大火,這整條街,除了一個五歲的稚童,沒人生還。整條街。
至於那個遠在鄉下的真雲瑕,想必也沒什麼好結果了。
馬公公是為了我這樣做的。某種程度上我被他和善恭敬的外表騙了,如果他不夠狠,不夠不擇手段,怎麼能在當初的亂局裡上位,怎麼能掌管內廷十年。
這對他來說隻是舉手之勞,但對我來說,卻變成了我背在心上的債。
果然沒有良心的人才能過得好些。
18.
我不知道太後找皇上說了什麼,總之,洛兒又回到了我宮裡,皇上也開始時常來看他。我猜是他命東廠調查了之後,發現我的身份確實沒問題,終於放心了。
皇上前頭沒有兒子,洛兒是他唯一的兒子,我要這種唯一持續下去。
隨著洛兒長大,越來越聰穎可愛,他來我宮裡的日子也越來越多,不過多半時候不是來看我的,隻是來看看洛兒,不常在我宮裡過夜,但我一般都會留皇上用膳。對於他不再寵幸我這件事,我其實感到松了口氣。
我沒那麼樂意伺候自己的仇人。
皇上無知無覺,看著洛兒的時候眼中有真切的笑意,教洛兒讀書寫字,聽洛兒口齒不清地叫他父皇。
我最慶幸的就是,洛兒的眼睛長得不像我。
他不常召幸我,但會召幸其他嫔妃。久而久之我發現,能得他長久寵幸的女人,都有一個共同點。
都很乖順。
或許私底下也有狠辣的一面,比如許林卿,但在皇上面前永遠是溫柔乖順的。
他是真的很不喜歡人忤逆他。
可是那麼多妃嫔,誰都沒有再懷孕,他再也沒有過孩子。
19.
洛兒長到五歲的時候,一個選侍有了身孕,有孕三月時,太醫診出是皇子。時隔五年,皇上終於又有了孩子,他很高興,說隻要孩子降生,就封唐選侍為嫔。
我的侍女言談中不無擔心:「本來皇上多喜歡咱們大皇子啊,現在唐選侍也有皇子了,往後皇上就不會把心思全放在大皇子身上了……」
我微微一笑,不做理會。
唐選侍的兒子,先不說有這麼多雙眼睛盯著她生不生得下來,就算生得下來,也威脅不了我的洛兒。
八月時,唐選侍的孩子平安降生了,如太醫所言是個皇子。她晉封為嫔,皇上一連多日都去看她,很久沒來看洛兒。
可惜了。
我本來以為那麼多女人虎視眈眈,唐嫔的孩子肯定生不下來的。
當然,我可惜的並不是她的孩子會和洛兒爭寵。
我可惜的是她。
倘若這個孩子不降生,她的下場還會好些。既然已經降生了,那慘死宮中就是她的宿命了。
20.
唐嫔的孩子長到一歲的時候,宮中漸漸起了流言,說這孩子,同皇上長得似乎不像。
其實一歲的孩子,哪裡看得出什麼像不像的?但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隻要每個人都傳得有鼻子有眼,那沒有的事也變成有了。皇上不怎麼管內廷的事,似乎沒聽到風聲,但太後可是掌握著宮裡每一處風吹草動的,除了皇上,她最憂心皇家血脈了。
但就算她疑心,這事兒也不好大張旗鼓地查,畢竟不好看。所以就算流言四起,唐嫔和她的孩子照樣在宮中活得滋潤。
但她不可能一直這麼逍遙滋潤下去。某日欽天監監正觐見皇上時說,一年前見紫微垣生變,隻是福禍不明形勢也不明,不敢貿然上報,如今一年過去,星象明朗,分明是角木蛟衝紫微垣,大不吉。
紫微垣代表的是皇上。而角木蛟,朝野皆知和蘇白珽有關,皇上急忙追問角木蛟衝紫微垣意味著什麼。
欽天監說,自蘇白珽死後,角木蛟黯淡,而近日卻見角木蛟異常明亮。這分明是暗示,甚至是明示了這異常的星象和蘇白珽有關。
蘇白珽入仕時連先皇都還是太子,是皇祖在位,皇祖熱衷方士異術,蘇白珽出生在十月尾,正應角星。角木蛟是龍之角,皇祖說這是好意頭,能為帝王家衝鋒陷陣,才將蘇白珽選為了皇上的師傅,一時傳為美談,這人人都知道。
皇上不信死了的人還能衝他的紫微垣,除非蘇白珽死而復生。
而監正說,死人當然不能復生,可死人能入輪回,除非蘇白珽託生重新降臨人世了。
於是所有一年前出生的孩子好像都成了皇上的心腹大患,但是一年前出生的孩子還有一個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是唐嫔的兒子。
21.
監正報上這消息的當日,皇上就喝醉了,喝醉了就又轉到我宮裡來。
我始終覺得,或許在內心深處,皇上對我父親依然有亦師亦父的依賴,但這也不能改變我父親成了他心腹大患的事實。
皇上醉得人事不知,但總在醉醺醺地念叨幾句話,問我信不信死人會專門轉生成他的孩子來磋磨他。
而我附在他耳邊說,皇上,你知道嗎?臣妾幼時聽說,地府有面陰陽鏡,人死後在地府依然能看見陽間發生了什麼事。懷著怨恨的魂魄,也許就會投生成仇人的孩子,這一世來了就是報仇的。
我不知道皇上到底是有幾分醉,到底聽進去了沒有,總之他再也沒有見過唐嫔和她的孩子。
唐嫔和皇子驟然失寵,這使得本來就沸騰的流言更甚囂塵上,最終終於傳到了皇上耳朵裡。我留意著乾清宮的動靜,在皇上召見唐嫔和皇子的時候去求見。
皇上身邊的公公告訴我說皇上吩咐了今日誰都不見,我說我要求見涉及今日之事,請皇上無論如何要見我。
果不其然,我進去時,皇上和那無辜的孩子正在滴血驗親,而且血相溶,這個所謂的蘇白珽託生的孩子仿佛被驗證了確是他的骨血無疑。
我拿起案上的銀針戳破手指,我指尖的血滴滴答答落進碗中,同皇上同皇子的血,也相溶了。
唐嫔當場臉色大變,我跪在皇上面前:「皇上,臣妾幼時見過這樣的場景。後來臣妾知道,無論何人的血,都能相溶,這證明不了什麼。」
皇上面色冰冷地看著我:「你怎麼知道朕今日要做什麼?」
「宮中流言日久,自然不難猜。」
「你關注著朕的一舉一動?」
「臣妾是皇上的妃妾,皇上就是臣妾的天,是整個後宮的天,臣妾自然要關注,或許臣妾比皇上您更加不希望您受到蒙騙。請皇上治罪。」
他沒說話,隻讓我回宮去。
後來我才知道,當天唐嫔就被東廠的人秘密帶走了。東廠的刑罰自不必說,唐嫔那嬌養的身子骨扛不住,一五一十地招了。
她一直懷不上孩子,又想爭寵,這孩子是向一個侍衛借的種。
我知道這是真的,這肯定不是屈打成招。從她懷孕的消息傳出來那天起,我就知道這絕對不是皇上的孩子。
因為後宮五年再無子嗣責任全在我。
在積空寺的十幾年,醫家也好佔星也好都有涉獵,多虧了住持。
我每每留他在宮裡用膳,都在他的飯食裡加些東西。
除了洛兒,他再也別想有第二個皇子。
22.
唐嫔和那孩子被秘密處死了,對外就說暴病。但如此一來,無異於坐實了這孩子非皇上親生的流言。最後是太後出手處置了些人,流言才漸漸平息。
但即便平息了也還在人心裡。有些事是沒那麼容易忘掉的。
這件事之後,皇上大病一場,然後身子就再也沒好利索過。他常年飲酒,流連後宮,政事也不誤,年輕時還有腿疾,如今叫這事兒一激,明患暗疾一同發作,身子一下就垮了。往往這種時候朝臣都要爭立儲了,但到了現在這時候,實在是沒什麼可爭的。
畢竟隻有洛兒一個皇子。
不管有沒有那個太子的名分,他都是毋庸置疑的儲君。
我經常帶著洛兒去看皇上,服侍皇上湯藥。有一天,我告退時,皇上突然叫住了我,並吩咐人把洛兒帶出去。
寢殿內隻剩我和皇上,皇上凝視著我,準確地說,是凝視著我的眼睛。
「你很聰明,朕一直都知道。」
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