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宮一年了。這一年中,皇上從未召幸過我。
我成了宮裡的透明人。
後來太後告訴我:「你長得,像極了那個皇上很想擺脫的人。」
1.
在後宮嫔妃當中,我是唯一從沒有被召幸過的人。宮裡的人從來都是看著皇上的臉色辦事的,上到皇後下到宮女,所有人都覺察出了皇上對我不喜愛。
因此連下人都敢磋磨我。
下月太後壽誕,闔宮嫔妃都得去賀壽,我卻連件像樣的衣裳都挑不出來,什麼好料子都輪不上我。唯一一件能看的,是剛入宮的時候皇上賞的,與我一同入宮的秀女都有一件。這衣裳半年沒機會穿,在箱子底壓出了木霉味兒。
我吩咐侍女拿出來拾掇拾掇,侍女便把衣裳送去了浣衣局,再去取時,衣裳上頭嵌的珍珠便不見了,一顆不剩。
早說了,連下人都敢磋磨我。
我知道丟的這些珠子是找不回來的,沒人會把無寵的妃嫔放在眼裡,因此我索性就沒去問。太後壽誕時,我就穿著這件沒了珠子的衣裳去賀壽了。
寒酸得不行。
席間,皇上瞥見我,突然開口發話:「朕記得衣裳上嵌了珠子,如何都給摘了?」
皇上從沒同我說過話,一時之間,我竟沒反應過來他在問我。他又問了一遍,我才回過神兒來,回話說珠子丟在了浣衣局。
他點點頭,沒說話。
第二天,皇上突然賞了我好些料子,同時,宮裡傳出消息,浣衣局的主事和漿洗這件衣裳的小宮女,以及其他所有經手過這件衣裳的人,都叫皇上給發落了。
下場悽慘,不忍聞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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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一直都知道皇上是個很喜怒無常的人。
我入宮時,正趕上前丞相蘇白珽新喪。皇上登基前,蘇白珽就是他的老師,皇上登基後同樣,並且在丞相之位上盡心輔佐了他十年。但就在他喪期還未出的時候,皇上要選秀女入宮。
這顯得皇上薄情寡恩隻知享樂,他卻不管不顧,執意如此。
面聖的那一日,皇上盯著我看了很久,久到所有人都留意到了異常,他抬手就留下了我。
因為這久得異常的注視,宮裡人都以為皇上一定很喜歡我,以為我將寵冠六宮。但那之後,皇上再沒有召見過我。
而當所有人都以為皇上忘了我甚至厭煩我時,他又幹脆利落地發落了欺辱過我的宮人。
滿宮流言的時候,太後召了我過去。
太後是個雍容華貴的女人。不知情的人很難想象,這個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如今不過三十餘歲,她依然風情美麗,面容上望不見幾分歲月刻痕,可神情卻垂垂老矣,眼神沉靜,古井無波。
她盯著我看了很久,就像當初皇上盯著我那樣。
半晌,她終於發話:「賜座。」
我得以坐下,太後緩緩開口:「昨日哀家是頭次見你,竟不知你長得,像極了那個皇上很想擺脫的人。」
我垂著眼:「恕臣妾愚鈍,不知那人是誰。」
她沉沉一聲嘆:「不知道才是好事。皇上的性子是難捉摸了些,往後若是受了委屈,到哀家這裡來。」
3.
太後說這話時,我的侍女在側。回宮後,侍女好奇地問我:「太後說您長得像那人,那人是誰?」
我搖頭說不知,侍女就滿宮裡推測起來。她覺得我一定長得像某個讓皇上又愛又恨的女人,可皇上還年輕,如今不過弱冠,宮裡沒有去世或是被處置過的妃嫔,皇上從未出過宮,他有過多少女人是有數的,滿宮人都知道。
左右推不出結果,她不再在意這件事,我也不在意。
那之後皇上還是沒有召幸過我,但宮裡人不敢再薄待我。
直到入了冬,那日下著雪,皇上突然到了我宮中。
他帶著滿身寒涼的風雪和酣熱的酒氣走進來,腿稍有些不利索。皇上年輕時落下腿疾,沒能治愈。他望著我眼睛便不再挪開。我侍奉他坐下,給他斟了茶,遞到他手邊,但他一口都沒有喝,忽然抓住我的手:「你叫什麼名字?」
「雲瑕。」
「姓雲麼?」
「姓雲。」
然後他便自顧自念叨起來,是姓雲,怎麼會有關系,可為什麼那雙眼睛那麼相似。
聽見這些,我便垂下眼。
皇上在我宮中過了夜,這晚之後我成了名副其實的妃嫔。皇上走後,侍女服侍我梳洗,語氣頗為不平:「昨晚皇上瞧見的到底是您還是旁的什麼人?」
「這話叫人聽見了是殺頭的罪,往後不許說了。」
她悻悻住了口,片刻後又說:「奴婢隻是替您委屈。」
「不用替我覺得委屈。」我從窗子能看見院中來來往往的宮人,他們送來皇上的賞賜,「皇上沒可能把我當成誰,我也永遠不可能真正成為那個令他懼怕令他想擺脫的人。」
「可奴婢想不通,要是真的那麼像……皇上為什麼還對您這麼好?」
我從鏡中看她:「你覺得皇上對我好嗎?」
她笑著點點頭:「當然啦,這麼多賞賜。」
「你知道昨天皇上何故喝得那麼醉嗎?」
她搖搖頭:「奴婢不知。」
「那你知道昨天是什麼日子嗎?」
她想了半天:「似乎也不是什麼大日子?」
的確,不是什麼大日子。
昨天是前丞相蘇白珽的生辰。
在蘇白珽活著的時候,每年他生辰時,皇上都賜下數不勝數的金銀財寶。我入宮時蘇白珽新喪,我入宮僅僅半個月後,蘇白珽就被抄了家。
他的家人親眷遭了連坐,下場同樣不好,長子在獄中絕望自裁,全府上下八十餘口人活活餓死在蘇府,府外幸存的那些,下獄的下獄,流放的流放。
蘇白珽看著皇上長大,以帝師的身份存在,把他教導成合格的帝王,做了十年的丞相,挽回了他即位之初的危局。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而這些情分,皇上全然沒有顧及。
但在蘇白珽生辰這日,他還是獨自喝醉了。
並且來找了我。
其實我知道,我的眼睛,長得和蘇白珽一模一樣。
4.
這日之後,皇上來我這的次數變多了,甚至稱得上頻繁。宮中人都豔羨,但隻有我自己清楚,每一晚他都僅僅隻是在我這裡睡去,我們再也沒有過肌膚相親。
我猜他看見我就會想起蘇白珽,那個對他來說如師如父卻又不共戴天的人。
皇上給所有人制造了一種我寵眷不衰的假象,久而久之就有人看我不順眼起來。於是我愈發深居簡出,盡量不去招惹是非。
但總有人會上門來拜訪我。
許林卿是與我同期入宮的秀女,早先生了公主,封了德妃,如今又有孕了,挺著八個月的大肚子來見我。
其實我覺得她沒有敵視我的理由,她終究還是最受寵的那一個,皇上很喜歡她。可她妒極,無法容忍在她有孕期間皇上寵幸其他什麼人。
皇上喜怒無常滿宮皆知,她不敢觸皇上的逆鱗,便要來找我。
我已經做好了迎接狂風驟雨的準備,出乎意料,她笑盈盈地拉著我說話,她說滿宮裡她誰都看不上,隻覺得我投緣。她就像在自己宮裡一樣,自在地東走走西看看,吃了我桌上的梅子,我甚至沒來得及攔。她說她這胎是皇子,現下就愛吃酸的。
我卻總是心慌。她越如此,我越心慌。我聽聞過她如何折磨那些得了皇上一時寵眷的嫔妃,她沒理由對我這樣親近。
果不其然,當天晚上,她宮裡就出了事。
她嚷嚷著腹痛,聽說在宮裡叫喚得死去活來,太醫說她食用了寒涼的東西導致提前發動,早產將有性命之虞。可她懷有身孕,滿宮上下誰敢掉以輕心給她吃不該吃的東西?
最後她的宮女說,她來我宮裡時,我給她吃了梅子。
5.
皇上是極寵愛許林卿的,更看重她腹中的皇子。皇上身邊的大太監來宣我,說皇上要問我話。
大太監姓馬名佑,是從皇上襁褓時就侍奉皇上的老太監了,那時他是皇上的大伴。如今在皇上跟前兒掌印,極得皇上看重,皇上依然稱呼他為大伴。
一路上風急雪重,馬公公跟在我的轎子邊兒急急地走,突然湊到轎窗邊兒同我搭話:「雲嫔娘娘,德妃娘娘那邊兒情況不好,皇上正是心焦的時候,一會兒您可別頂撞了皇上。」
我掀開轎簾,雪瞬間湧進來:「我沒有害德妃,馬公公信麼?」
「老奴信不信不重要,得皇上信。」
接下來這一路,我與他都不再說話。皇上在許林卿宮裡見我,我能聽見內室中她撕心裂肺的喊聲,和穩婆太醫侍女來來往往的呼喊聲。血水一盆一盆地端出來,院中單是燒水的爐子就不知架了多少個,滿殿的血腥氣。
皇上盯著我,眸色冰冷:「德妃在你那食用了梅子,確有此事嗎?」
「有。」我垂著頭也垂著眼,盡力不讓皇上從我的眼睛上想起蘇白珽來。
「德妃早產之事,與你有沒有關系?」
「臣妾的梅子絕無問題,都是御膳房送的。臣妾也沒有叫她吃,她自己要吃。」
「她自有孕以來從不亂吃東西,你怎麼解釋現在的景況?」
說到這裡我就明白,他其實不相信我。可他還是要找我問問。為什麼還非問不可?
「梅子還剩了些,皇上盡管叫太醫去驗。」
這時許林卿的侍女適時衝了出來,聲淚俱下地向皇上控訴我一定早就毀去了那些有問題的梅子,如何能查的出來,可事必定是我做的無疑。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皇上叫我抬起頭。我想我該擺出一副惶恐無辜的樣子來,好為自己開脫,可我做不到。我隻能像一直以來那樣,平靜地望著他。某種角度上來說,就和他看著我的眼神一樣冰冷。
皇上盯著我,馬公公也盯著我。
然後皇上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起來,眼眶抽動了兩下,突然起身一揮袖。
「雲嫔謀害皇嗣不知悔改,挪到冷宮去再別叫朕見著!」
6.
我被陷害得莫名其妙,皇上動怒動得也莫名其妙,畢竟他就是這麼喜怒無常,隻有許林卿達成了她的目的,隻是不知道以孩子作為籌碼換一個敵人的消失是否值得?聽見旨意的那一刻我竟沒有恐懼沒有悲傷,我覺得或許這是我一直以來想要的結果。
當天夜裡我就被扔進了冷宮,身邊隻留了一個伺候的宮女。侍女噙著淚打掃荒棄的宮室,盡力想叫我住得舒服些,我叫她休息去了。
冷宮的窗子早爛了,風雪呼嘯著吹進來,在窗邊聚成一灘水,又結成薄薄一層冰。
雖然生了炭盆,但還是太冷了,我難以入睡。
天將亮時,冷宮的門被打開了。我從窗子望出去,馬公公站在門口,暗藍的天色下,他的身影在雪光中有些難辨。
他徑直走到門口,頗知禮數地叩門,有我準許才進來。
過去他是向我行禮的,如今我已經進了冷宮,以他在皇上身邊的地位,或許該我向他行禮了。
他微微側身讓開,沒有接這個禮,隻是盯著我的臉,就和皇上看著我時一樣,和太後看著我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