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赴掃過餐桌,目光灼灼。
我摸摸臉:「很明顯嗎?」
「嗯。」他神色淡淡,「不發脾氣的時候,最難哄。」
「我也沒有經常生氣吧?」
「確實沒有,隻是不定時把自己關起來而已。」
「那我至少不給人添麻煩,是不是?」
「不麻煩,隨時備好新鮮糕點就行。」
夭壽了,說一句他接一句。
我疲憊地笑笑。
「印象這麼清晰,看來是有怨言。」
他看了我一會,重新執起碗筷:「我隻是記得怎麼照顧你。」
我摩挲著指節:「過段時間,我回一趟姜家。」
他有些意外:「需要我做什麼?」
「……」我搖頭,「我想自己去。」
一些舊事,實在沒必要對太多人提起。
何況跟繼母對峙,鬧得難看。
Advertisement
「好。」
「這是你的私事。但直白說,我有大男子主義。」
他半低著眼,挑起紙巾,拭淨嘴角。
「我的妻子遇見問題選擇自己解決,是我失職。」
我從沒Ṱű̂ₛ見過這樣的魏赴,倒感覺像是變了個人。
他拉開椅子,輕松將我託起。
「姜喧,不要和我兩不相欠。」
胡鬧許久。
我精疲力竭,魏赴懶散地接通電話。
唐川喝得開心:「快叫你的嬌嬌出來玩,我打不通她電話。」
魏赴冷冷一嗤:「當著我的面,約我的人?」
「我跟她認識比你久多了!告訴她許聞也在,速速過來嘲笑他。」
我聽見許聞的名字,睜開眼。
「想去?」魏赴捏捏我的手,「我晚上有事,不能陪你。」
我瞥了眼一旁被五花大綁的娃娃。
他愉悅地笑起來。
到時已是傍晚。
我推門而入,包廂裡寂靜一瞬。
邵婉端著香檳賠笑,被幾人左右圍著,滿身狼狽。
興許是戒掉大麻花了不少功夫ẗū³,整個人瘦了一圈。
再也沒有在大街上堵我的張揚氣焰。
見我來,她面上僵硬,慌忙低頭隱下自己的臉。
幾道黏膩視線熟練掃過我,又忌憚地收回。
聽說邵家也出了事。
我別開眼:「叫他們別在這兒惡心人。」
唐川順勢咳嗽幾聲。ŧū́₊
我端起酒杯,盯著角落裡的許聞。
「當年的事我都不知情,你怎麼會知道內情?」
「姜大小姐,許家在新聞界的人脈需要質疑嗎?」
我默然:「你想要什麼?」
「想要什麼?我現在什麼都沒了。」
他笑個不停:「能看你的樂子也好,就我一個人難受可不行。」
文件厚厚一沓,沉沉地墜手。
09
老宅竟然沒有被清算。
敢情我以為的滿盤皆輸隻是傷筋動骨,真沒的隻有我該繼承的那份。
文件包裡零散裝著一大堆雜物,我茫然撿起落下的信件。
紙張泛黃,筆跡沁染出墨色。
她在信裡,和我的繼母互相抱怨學業、工作和戀人。
我腦子一片空白,又看見了她們的合照。
儼然是同窗好友。
可我從不知情。
直到我五歲,她還在親密地給紀月寫信。
可三年後,紀月便妝容精致地回國取代她,成了姜太太。
「前天女兒出生……不好看,黑黑瘦瘦的一團。等你回來,她應該就會叫『小姨』了。」
11 月 18 日記。
「長開好看些,像個人了。羨慕你不用異地,我家那個連孩子都沒空抱。」
信封裡附著嬰孩照片,沒見過,大概是我。
我一直以為她不愛我,隻是出於責任。
可照片裡她抱著我,笑得很開心,是我從來沒見過的開心。
紀月不久後給她回了信。
信裡放著一份孕檢單,還有幾張戀人的合照。
照片上的紀月正年輕,孕肚微隆,甜蜜地倚靠在男人肩頭。
她身邊的男人,正是我「工作繁忙,出國頻繁」的父親。
紀月和我父親有過兩個早夭的孩子,出生年歲算起來甚至比我還大。
我止不住地抖。
記憶裡母親一直是沉默、消瘦、抑鬱的。
好像都有了緣由。
許聞特意把照片包成了禮物結。
我一張張翻過,眼前發暈。
最後那張照片,是背著書包的我。
音頻斷斷續續,依稀辨得出字句。
紀月聲音很冷,滿不在乎。
「我懷孕了,打算跟他結婚。」
「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總之把位子清好,否則我不介意讓她下去陪我兒子。」
我反反復復聽了許多遍,耳邊盡是刺耳的電流聲。
「嗡嗡,嗡嗡。」
我聽見她的啜泣,蒼白而細微。
家族聯姻從不會為誰的意願改變。
她離不了婚。
音頻的時間是 4 月 22 日晚 8 點。
第二天早上,我被手忙腳亂的管家抱到遠處,隻看見擁堵的救護車與警員。
我突然很想吐。
從休息室走出,包廂裡還是一派熱鬧。
我空洞地想攔下出租車,卻被叫住。
「姜小姐?」
男人在不遠處招手:「我是唐先生安排的司機,送您回去。」
我機械地理解了意思,坐進車裡。
「去姜公館。」
我報出具體地址,在內視鏡同司機對視。
「有問題?」
他搖搖頭,加重油門。
窗外夜色濃厚,風嗚嗚呼嘯,路燈越來越少。
我給魏赴發過信息,摁滅了屏幕。
路線沒有問題,甚至開得很是熟稔。
直到司機在林間公路剎下車,我才遲鈍麻木地反應過來。
哦,有問題。
怪不得說是唐先生,不是魏先生。
他大概根本不知道魏赴這號人。
怔愣的瞬間,刀尖已經抵在我頸側。
他將手機貼在我耳旁,仔仔細細地對比。
我退了幾寸,面無表情:「你是誰的人?」
他挑眉,饒有興趣:「有錢人家的小姐我綁了不少,你這麼淡定的不多。」
我盯著刀柄:「是圖錢,還是要命?錢我給雙倍。我死了,你跟你僱主都沒命花錢。」
他利落地摸出什麼東西,打湿了棉布。
乙醚。
那就不是要我死。
我攥緊手機,連續摁著關機鍵。
緊急聯系人……
電話接通的瞬間,我迅速掛斷,咬著牙往刀尖上撞。
他眉心一跳,罵了句話,連忙偏開。
我奪刀反刺,聽見一聲壓抑的悶哼,臉側倏然炸痛。
手機滑出口袋,痛感尖銳,旋即是乙醚帶來的失重感。
10
「換人?她姓姜,送上去被退回來,最多也就是被罵句攀附。誰知道宏正的新話事人是什麼脾氣,萬一追究下來,你負責還是我負責?」
「我知道你從前就看中了她,該不會心軟了吧?」
紀月音調嘲諷。
「心軟?許家現在都是拜她所賜。」
許聞冷冷笑起來。
「藥效差不多發了。不換就不換,圈裡有名的大美人,帶傷也不會有人計較。記得錄好視頻,別怪我沒提醒你,我給她看的證據都是真的。」
紀月尖聲罵起來。
蒙眬間,有人將我扔到床上,鎖住了門。
燥熱混著劇痛燒灼起來。
我踉跄著擰門,呼吸越來越沉。
地板冰涼,卻無濟於事。
浴缸頂哗哗放著冷水,我浸在水中嗆得咳嗽,又冷又熱。
「哗——」
有人用力將我拉出水面,攔腰抱起。
最後的鎮靜劑消失,我腦中的弦倏然斷了。
「滾啊!」
我掙扎不止,狠狠咬下。
血腥味漫開,我吐出滿口鐵鏽氣,滿身冷汗。
「唔!」
那人低喘一聲,仍舊沒有松手。
「是我,姜喧,睜開眼!」
我腦海混沌,隻聽見自己咚咚震耳的心跳,渴求裹著長跑後的瀕死感。
他強硬地反制住我,牢牢困在臂彎中。
「小姐,小姐……是我,魏赴。」
他呼吸不穩,雙臂越發收緊。
緊繃的肌肉滾燙堅硬,我動彈不得,聽見熟悉的聲音叫我。
魏赴?
我牙關戰戰,克制著貼上去的欲望,看見他肩頭的咬痕。
他發絲凌亂,一雙眼睛困獸似的紅,指腹摩挲我頸側血痕,唇角顫個不停。
是他來了。
我拼命喘氣,控制不住哽咽。
好像突然就崩了。
「她不是自殺……是我……」
我含糊不清地比畫,被他捉住了雙手。
「我知道,我知道。」
魏赴將我壓進懷中,順著脊背撫下。
「我看到了,我來處理,好不好?」
我喉頭哽痛,戰慄著搖頭:「魏赴,你不知道,我一直以為……」
我一直怪她太自私。
或許生活對她來說很艱難,但我做不到不怨。
每個懵懂、受遍冷眼的夜晚,我都在埋怨。
為什麼不為我考慮多一點,堅持久一點?
「不要說了……乖一點,先休息。」
醫藥箱展開,護士彈彈針筒,迅速注入針劑。
他眸色泛紅,蘊著濃重的疼惜。
混亂中,我看見門外一片戒嚴。
再醒來,不知過了多久。
唐川一臉嚴肅地在打瞌睡。
我慢慢端起水杯喝水。
「嗯?」
他忽然驚醒:「你醒了?壞了,魏赴剛走,這要知道你後腳就醒了不得腸子悔青?」
我緩了一會兒,遲鈍地笑起來。
消毒水味不算濃重,外面在刮風。
「昨天,那麼及時?」
唐川想了想:「當時在宴會上,他剛講完話,瞥了眼手機臉都青了。」
「我一看是個娃娃,做得怪逼真,身上全是血。他突然就開始調人,把我們都嚇一跳。」
「你不是給他共享位置了嗎?定位很久沒變,派出去的人鎖定了車子準備包抄,結果定位一路變到宴會廳,還省得出去動手。」
我忽然想起紀月提及的宏正軍工新話事人。
把我送來,進能立個投名狀拉攏新盟友,退能栽贓醜聞捏個牽制。
這種把戲太常見,鬧得這樣大的恐怕沒有。
「魏赴呢?」
「在天臺搖人發火唄。」他說,「被仇人綁了老婆還陰差陽錯送到自己床上當禮物,換誰能忍?何況昨晚上一群政要在場,搞出這事能善了才怪。」
我披衣起身,仍舊沒什麼力氣。
走廊寂靜,我慢吞吞走向天臺。
「紀月脅迫他人自殺也要追責,我要求從重處理。」
「不知道對我的任命?那很好,說明你家已經被邊緣化了。」
魏赴袖管卷起, 襯衫下肌肉緊繃。
「你當然可以對我有意見,下半年的會議你父親也參加,有什麼意見請他當面對我提!」
我靠在門口, 猶豫要不要打擾。
「她是我的妻子, 我看起來很好說……」
魏赴餘光掃過, 話音頓住, 按滅了屏幕。
「頭還暈不暈?」
他脫下外衣, 將我攏緊:「風大, 回去說。」
「沒事了,就是有點累。」我停下,又問,「他們……怎麼處理?」
11
許聞安排人潛入戒嚴區, 被國安帶走了。
我在媽媽墓前坐了許久。
紀月對著法官的判決尖笑,換上犯服,蒼老得皺紋叢生。
那個老來子死死盯著我, 滿眼怨毒。
紀月慢慢路過我,停下步子,語調還帶著優雅的笑意。
「你跟你媽媽真是長得一模一樣……不過她的運氣可沒你這麼好,哈哈……」
法警將她與孩子分開,我看著她, 也笑。
「你的孩子, 運氣也不會有你這麼好。」
誅心的辦法有很多。
她臉色陡變,猙獰地朝我撲來。
魏赴捻住那隻手腕,冷冷拂開。
我隨著人流走出法院。
「你的來頭,做保鏢是不是屈才了?」
「不用問這麼委婉。」他牽住我,「沒打算瞞,隻是你沒問過。」
車緩緩停在墓園外。
在新墓碑前添上一束新花,魏赴半晌沒說話。
「我很小就被收養, 住在大院裡。有一群叔伯陪我玩,後來都陸續調任了。我服過役,又去了德國。畢業後到你身邊, 趁機摸清了不少人的底細。」
德國?
我一晃神:「我參加過一個留德博士的宴會,全程跟死魚一樣枯燥。」
「嗯,然後你就對著翻譯現學現賣, 明明完全不會德語也敢搭話。」
他垂眼看我,微紅的眼蓄滿柔和。
我驚得瞳孔放大。
所以那時候,才是我和他的第一面?
「很驚訝?」
「我坦白想要你。爺爺問過我,你願不願意, 什麼時候和他見一見。」
他呼吸沉了幾分。
「當時我也不敢說你願意。後來又太忙了。」
「爺爺一病重,很多事情都要提前準備交接。那時我想,你大概還在計劃著隨時抽身,不願意太多地了解我的生活。」
「所以沒辦法, 隻好現在才把你帶來。」
我收緊手,他怔忡低眉,一言不發地包覆住我的掌心,瞳孔微震。
我嗓音發沙,一字一句。
「我的事情,還挺難一次說完的。」
「你要是願意聽,等婚禮補辦完, 我也可以講講。」
他的眼神一點點亮起來。
我被壓進懷中,脖頸沁落微冷的水珠。
大概,我不再是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