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於是,我暢懷般地笑起來:「夫君,時辰不早了,早些睡吧。」
他再次耳根一紅,眼睛都不敢仔細看我,徑直從床上拿過枕頭就朝屏風後面的羅漢榻走去。
「娘子,我……我就不睡床了,我睡這裡……就行……」
「真的,你不用管我!我一個人睡慣了!」
我無奈地看著他,這當真是京中最臭名昭著的紈绔公子嗎?
怎麼一點都不像呢。
從前在閨中,我就從很多人口中聽過他的諸多事跡。
宋府乃士族大家,祖輩都在翰林院當職,宋子鬱的爹宋修遠更是官居尚書之位。
聽聞宋子鬱少年時天資聰穎,深受長輩喜愛,隻是自從他娘因病死後,性子大變,從此不再喜好讀書,而是沉溺酒色之中。
他經常出入秦樓楚館,裡面的姑娘沒有誰不認識他,他三天兩頭散盡千金隻為博美人一笑。
現在的他,胸無點墨,空有一副皮囊,根本沒有世家公子的矜貴儒雅,隻知道吃喝玩樂,因此被所有人稱作廢物。
難道是我的錯覺嗎?
至少在我眼中,他完全像是另一個人。
我隻得道:「我已是你的娘子,我們又早有夫妻之實,同床共眠是最正常不過的,難道你……不願意?」
他一聽這話,立刻點頭如搗蒜。
Advertisement
「願意!我當然願意!隻是……我怕你……」
他語氣不免有些失落,聲音也逐漸低下去,戛然而止。
我自然明白他在擔憂什麼,於是正視他的目光,然後堅定地道:
「我說過,從前的一切都已經不在,過去那些都不再重要,而我會好好做你的娘子,你不用擔心,也無需擔心。」
「你是我的夫君,你沒有看不起我,我自然也不會嫌棄你,我相信命運是公正的,它會安排好一切,所以我不會糾結曾經不放,我會迎接未來,是我和你的未來,你聽明白了嗎?」
是的,從現在起,所有關於陸嗪的一切,我都會忘記。
我相信,斬斷過去,破土重生,才是我最終的歸宿。
他這才輾轉笑意,眸子裡亮亮的。
「好,我聽娘子的。」
很快,他將燭火熄滅,而後又將簾帳放下來。
他躺下來,睡在外側,因為不敢和我對視,留下後背對著我。
我們都靜靜地躺著,不再開口說話。
過了許久,他才輕輕柔柔地說了句:「娘子,晚安,祝好夢。」
忙碌一整天,我也早就乏累,正準備沉沉睡去。
怎料剛閉上眼,旁邊卻傳來巨大如雷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撲通——」
聲音急切而迅猛。
我被震得立刻睜開眼。
這還不算完,他心裡還在不斷鬧騰。
「啊啊啊啊!躺在娘子身邊,我怎麼可能睡得著啊!」
「不行,我要催眠自己!」
「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
聽得我實在是頭疼,終於受不了下,我冷聲打斷。
「閉嘴!趕緊睡!」
他隨即愣住了,「娘子,我……我根本沒說話啊!」
我不想再理他,扯過被子蒙住頭,而後睡了過去,隻留下他怔怔地發呆,不知怎麼回事。
6
翌日是新人面見公婆,我和宋子鬱早早地在前廳等待。
直到辰時三刻,宋氏夫婦才姍姍來遲。
宋夫人於氏是宋修遠後抬的夫人,之前原本是妾,宋子鬱的母親死後,她才上位。
我之前聽說,於氏對宋子鬱並不好,常常在宋修遠跟前吹耳邊風,以至於宋修遠根本瞧不起這個嫡子,反倒對於氏的兒子更為上心。
今日一瞧,果真如此,剛進門就給了下馬威。
於氏一看到我,立刻笑臉相迎,握住我的手就噓寒問暖。
畢竟我丞相嫡女的身份在這裡,於宋府來說,怎麼算都是高攀。
我朝他們跪下去,先後將兩盞茶敬到他們手中,分別喚了聲:「父親安好,繼母安好。」
我一向是最懂禮儀規矩,是以舉手投足間根本讓人挑不出錯,眉眼間更是名門望族才會培養出的溫文爾雅,端莊嫻靜卻又不失骨子裡天生的傲氣。
於氏止不住地誇贊。
「鬱兒真是幾世修來的好福氣,才能娶到你這樣的好娘子,以後你就是宋府的好兒媳!」
她邊說著,邊將一隻金鑲玉手镯套入我的手腕。
端的是一副面慈心善的好婆婆模樣。
然而,我剛準備感謝,卻聽她內心在不斷冷笑。
「哼,就一個水性楊花不要臉的女人,真當自己還是京中人人稱頌的沈家大小姐?」
「一個蕩婦,一個廢物,倒還真是般配得很!」
我不動聲色地笑了笑,而後將那隻金镯重新塞入她手中,輕飄飄地開口。
「繼母當真好會演戲,難怪從前就是名噪一時的旦角兒!倒不如何時有空也來教教我?」
「畢竟……我可怎麼都學不來如何兩面三刀呢!」
此話一出,不僅明指她從前戲子的卑微身份,更諷刺她的心口不一。
於氏氣得臉都青了,宋修遠更是陰沉著臉,卻礙於我爹的身份,不好發作。
倒是宋子鬱在心裡激動地大喊。
「娘子太威武了!氣死這對狗男女!要不是他們,我娘又怎麼可能會死!」
我微微一怔,原來他娘是被宋氏夫婦所害,難怪後來的他性情大變,想必是刺激太深。
不等宋氏夫婦責罵,我對著宋子鬱就道:「還不快走?」
宋子鬱這才跟過來,笑盈盈道:「娘子,謝謝你!」
我也笑了,「你是我的夫君,我自然會幫你。更何況,我也是在幫我自己。」
7
因著我的態度,於氏倒再也沒有為難我。
宋子鬱更是像變了個人般,真的說到做到,再也不去青樓,再也不縱情聲色。
他之前那些酒肉朋友,他徹底斷得幹幹淨淨,再無往來。
最讓我意外地是,他竟然提議要重回國子監讀書,他說他定會考取功名,讓自己真正能配得上我,更讓別人再也不瞧不起他。
我自然同意了。
然而,他不過才去第二天,侍從就匆匆回來傳消息,說是他和幾個監生打起來了。
宋氏夫婦一向懶得管他,自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隻好獨自前去。
去到那時,正看到他和幾人打得不可開交,他孤身一人,根本對付不了其他幾個,可他就是拼了勁,死活不肯認輸。
他一邊咬牙拼命,一邊嘴裡喊著。
「我娘子乃是這世上最純良之人,根本不是你們口中的無恥蕩婦!你們可以說我,但絕對不能說她!」
「你們這群隻知道死讀書的呆子,一味聽信荒誕流言,根本什麼都不明白,還讀屁個書!」
他被包圍在其中,目光兇狠得如同一隻猛獸,隨時準備與獵物拼個你死我活。
明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紈绔,此刻卻勇敢地像個士卒。
我看到他用那樣狼狽的模樣,一個一個,將他們打得趴倒在地。
「你們給我聽著,誰敢再說我娘子,我就扯爛他的舌頭!讓他這輩子都說不了話!」
我就那麼看著,那一瞬,我感覺心裡有什麼東西在狠狠震顫。
使我久久不能回神。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驚覺眼角的溫熱,連忙迅速揩去。
我叫他的名字,他這才看到我,眼神隨即溫和下來,不過瞬間就乖巧得像隻貓咪。
他興奮地跑過來,似乎又覺得難為情,不好意思地問:
「娘子,你……怎麼過來了?」
我沒看他,隻微揚揚手,身後的相府家丁立刻衝出來,嚇得打架幾人慌忙逃走了。
然後,我才仔細打量面前的人。
他傷得不輕,臉上幾乎都是拳印,眼睛腫得像魚眼泡,簡直慘不忍睹。
我實在是又氣又無奈。
「你根本不懂功夫,還要同別人動手,難道是傻子嗎?」
就見他笑著撓撓頭。
「我這不是急的嘛!誰讓他們說娘子你呢,說我無所謂,但是誰要是說娘子你,我非跟他們拼命不可!」
看著他滿不在乎的模樣,我的內心再次萌生一抹別樣的情緒。
我喃喃地道:「你果然就是個傻子。」
8
我們正欲離開,卻見遠處來了一行人,聲勢浩蕩,走進了才看見,最前面的竟然是陸嗪。
方才那幾個打架的監生正站在後面,擺明是要陸嗪為他們作主。
面見太子,自然是要跪下行禮。
隻是陸嗪壓根沒有讓我們起來的意思。
從前我最討厭動不動就要對他行禮,他曾許下承諾,此生都不會讓我跪著,可如今那些誓言,早就成了風中的塵埃,不見蹤影。
他始終沒有看我,隻極嫌惡地掃了宋子鬱一眼,冷冷開口。
「這裡是國子監,乃國之學府,是天子之學,根本不是你吃喝玩樂的春風樓!」
「作為監生,不研書墨,不思進取,竟在國子監裡打架鬥毆,簡直是目無王法,藐視國學!當真是不學無術的廢物!」
「來人,將宋子鬱拖出去,杖責三十大板!」
我心知這是陸嗪要給我們難堪,然而無能為力。
宋子鬱立刻被幾個太監架著,他被綁在長凳上,木棍一下一下打在他身上。
他原本就有傷在身,若是三十板打下來,即便不死也要半條命。
而他根本是因為我。
我絕不能眼睜睜看他沒命。
於是我朝陸嗪重重磕頭。
「太子殿下,此事論起來全因臣婦而起,是臣婦違背女德,行為不檢,這才成為全京城的笑話。」
「夫君所為是怕臣婦委屈,這才釀成過錯。但他有傷在身,求殿下讓臣婦替夫君受刑!」
我在賭,賭我這些年對陸嗪的了解。
那些話就是說給他聽,我要讓他聽清楚,我現在所遭的一切皆是因為他。
因為他的陷害,因為他的欺騙,因為他的背叛。
讓我從高高在上的京城貴女,變成人人皆可譏諷唾罵的放蕩女。
我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正巧他的視線也落在我身上,四目相對。
他看了我許久,眼裡終究還是起了愧疚之色,然後將目光移開,朝太監們擺擺手。
盡管杖刑停了,但宋子鬱仍是挨了好幾大板,背上的衣衫全被鮮血浸染,令人不忍直視。
但他自始至終不曾喊過一句疼,拼命把叫聲咽進肚子裡,反而朝我露出笑容。
「娘子,你不用擔心,我沒事,一點都不疼!」
然而他內心早就將他出賣:
「靠靠靠!真特麼地疼!簡直是疼死我了!古代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我沒聽懂最後一句,但到底心上再次一暖,眼睛甚至有點潮湿。
這個傻子,疼有什麼不好意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