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是李元禛承諾過的,他都認賭服輸,從不食言。
直到他領差去了東海。
三年方歸。
我平靜地看向他:
「靠山?」
他堅定地回望:
「靠山!」
我垂眸:
「在沈輕舟回來之前,我還有一件事要做。
「你若同去,不僅會落得個仗勢欺人的名聲,還會被震怒的皇後娘娘打折腿。
「這個靠山,你確定還要做?」
一路信誓旦旦的李元禛在看到沈府大門時,終於變了臉色。
他帶著幾分咬牙切齒:「傅聞纓,你不要讓我瞧不起!
「你是不是想借本王的勢,讓沈家收回成命,好與他沈輕舟再續前緣?
「我告訴你,絕無可能!
「我等了那麼多年才等到今日,斷不會讓你棄新迎舊,重結鴛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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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他下意識地要來拉我,被我側身避開。
我立於沈府門前,氣沉丹田:
「傅家聞纓前來沈家……
「討債!」
許多看熱鬧的人迅速聚攏,並很快認出了我的身份。
「這不是那個三年前推了謝四小姐,三年後被沈家退親的昭華郡主嗎?她怎麼還有臉出來?」
「傅將軍和夫人那般好的人,怎麼會有一個這樣一言難盡的女兒!」
「話也不能這麼說,傅姑娘去祈福的那三年,沈家大公子可就和謝四小姐黏黏糊糊的,這裡面指不定有什麼隱情呢!」
「那她來沈府討的是哪門子債?該不會是謝大公子對她……」
「要是真的,那可真是作孽喲!」
……
眾議紛紜中,沈家很快有人出來。
是一臉不虞的沈雲川。
「傅聞纓,你別以為大哥要回來了,你鬧一鬧,便能讓他回心轉意。
「你簡直是痴心妄想!」
在他更難聽的話說出來之前,我一臉平靜地打斷他。
「沈雲川,你們沈家想賴賬就直說,提那些腌臜東西做什麼?」
「賴賬?你簡直是莫名其妙,沈家欠你什麼了?」
等的就是他這句話。
我立刻面向身後的眾人:「各位叔伯大娘們應該聽說過,我娘曾在十幾年前救活了沈家病重將死的沈老大人。
「沈老大人痊愈後,聽聞傅家有女,便做主將長孫與我定了婚約。
「所以,那沈輕舟不隻是我的未婚夫,他是沈老大人抵給我傅家的診金!」
眾皆哗然,沈雲川更是氣青了臉。
他指向我的手指抖得不成樣子,隻是氣得狠了,話哽在喉嚨,訥訥不成音。
「現在,沈輕舟既是與謝四小姐情投意合,打算另結良緣。
「那當年沈老大人欠下的診金,是不是也該還給我了?」
眾人看熱鬧不嫌事大,尤其是聽聞此間還有隱情,更是紛紛應和。
「還!」
「當然該還!」
「沈家不給人就算了,可不能連銀錢都昧下。」
「那可是沈老太爺的一條命,沈家不能喪良心!」
9
沈雲川終於反應過來,示意下人來抓我。
人群外的李元禛不緊不慢地搖著扇子,鳳目微凝,薄唇勾勒出似笑非笑的弧度。
我指向他:
「安王殿下在此,誰敢動手?」
眼看下人畏縮不前,沈雲川將身上的碎銀擲到地上,氣急敗壞。
「傅聞纓,你不就是要錢嗎?來撿啊!」
我眼中帶了冷:「沈老大人的一條命價值幾何,自然是沈家人說了算。
「三兩?五兩?哪怕是五文、十文,隻要沈家肯給,聞纓絕不嫌少!」
我作勢要撿。
有好事者在身後起哄:「喲,沈老大人就值八兩銀子吶!」
哄笑聲中,沈雲川白了臉。
他在我彎腰前,狼狽地俯下身,搶著將地上的碎銀子都撿了起來。
我漠然視之:
「沈二公子若是做不得主,還是將能做主的沈大人請出來,莫要浪費時間。」
他恨恨轉身。
「對了。」
我叫住他,從內袋掏出一個小賬本:「沈二公子七歲那年高燒不退,是我拿出了娘親留下的最後一顆救命丹才撿回性命。
「娘親在世時,曾明碼標價,一顆救命丹,三千兩紋銀。」
沈雲川猛地睜大了眼,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眼圈泛紅,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本是沈家不受寵的庶子,隻因眼睛有幾分肖似父親,我便像對待親弟弟一般對他多加照拂。
他不受沈家待見,我去尋沈輕舟時總會帶他一道出門。
為他撐腰,贈他所需,幫他打點。
動用爹娘的人情為他尋求名師,多次教訓欺辱他的官家子弟。
轉眼間,那個蜷縮在小院子裡等死的孩童,終於長成了京中頗具盛名的才俊。
可他孺慕信賴的目光中,隻剩下鄙夷和不屑。
一刻鍾,我才念完賬本。
林林總總,共計三萬二千五百四十兩銀子。
俱是我這麼多年花在他身上的錢。
「沈雲川,你我已非姻親,這錢,你花不得。」
10
回宮的路上,清風徐徐,我抱著鼓鼓囊囊的荷包,與李元禛一路沉默。
宮門前,他攔住我,眸光冷冽。
「纓纓,你利用我!」
今日若無李元禛坐鎮,沈大人的家底不會掏得這般幹脆。
我並不否認,反問他:
「安王殿下,這靠山,你還打算做嗎?」
他咬咬牙,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自然。」
我不置可否,在他離開後,轉頭去找了與爹娘交好的叔伯。
隔日,朝堂上的沈大人受到了史無前例的彈劾與嘲諷。
而沈輕舟原是傅家診金的消息也不脛而走,被大家戲稱為「十萬東床」。
畢竟,十萬兩銀子的診金。
是沈老大人的一條命,也是我與沈輕舟作廢的一紙婚約。
而就在這種情況下,沈輕舟回京了。
那時的我,正跪在壽仁宮外,重重,磕下了三個頭。
前來送行的老嬤嬤也算看我長大,長長嘆道:「郡主,何必呢?
「若非你對沈家做得那般決絕,失了體統,太後也不會讓你出宮。」
我隻塞給她一個錢袋,隔著落下的宮門,輕輕揮了揮手,腳步是從未有過地輕盈。
經此一事,我本就跋扈驕縱的名聲更添狼藉。
沉寂了十幾年的將軍府更是極少有人拜訪。
我與元宵樂得清靜,與府中老兵一起將父親的演武場和母親的藥廬一起收拾了出來。
管家傅叔從兵器房中捧出了一柄火紅色的長槍,感慨道:
「這是將軍在少主幼時便準備好的長槍,他尋了最好的工匠,用了最好的材料,打算教給少主最好的槍法。」
說到這,他老淚縱橫:「少主回家,這槍終於等到它的主人了。」
槍身烈豔如火,赤金色的十字銘文帶著爹娘的期許,倏然燙進我的心底。
好可惜,纓纓並沒有長成他們希望中的樣子。
11
沈輕舟回京的第二日,便將拜帖投進了將軍府。
他要見我。
元宵剛拜了府中的老兵為師,新得了一對峨眉刺,平日裡最是愛不釋手。
此時,躍躍欲試:「小姐,他向來心機深沉,怕是會對你不利,要不要我去會會他?」
我哭笑不得:「君子需習六藝,書生也並非都是文弱之輩,不可魯莽!」
元宵悻悻,轉而好奇:「小姐,你從小便與皇子們一起修文習武,武藝如何?
「聽說您當初和四皇子結怨,就是因為筋骨奇佳,壓得眾皇子黯然失色,可是真的?」
我當年進宮後,皇上為示恩寵,特許我與眾皇子一起進學。
幼年的我不知收斂鋒芒,一手父親親傳的劍術,讓一幹皇子丟盡了臉面。
直到第四日伊始,教習師傅不動聲色地按住了我揮劍的手。
後來,我成了他們中最為平庸的那一個,在演武場上頻頻失誤,氣得教習師傅日日罰我擦洗刀劍到很晚。
元宵毫不氣餒,安慰我後,又問:「那小姐可要見他?」
偌大的會客廳,冷冷清清。
沈輕舟自踏進將軍府,目光便緊緊鎖住我,好似要將我拆骨入腹一般。
我直直地對上他的視線,並不退讓。
片刻後,沈輕舟神色自若地挪開眼。
「此前之事,我已盡數知曉。昨日,我便罰了雲川。」
我不明白他話中的含義。
沈輕舟從懷裡拿出一個荷包。
我一眼認出是回京那日交給沈雲川的那個荷包。
裡面是沈輕舟的庚帖,還有沈家的信物。
「纓纓,退親之事並非我所願,所以,我們的婚事照舊。」
我頓覺荒謬。
「沈輕舟,我與你們沈家鬧得這般難看,為的就是日後莫要牽扯。你現在說婚事照舊,是在拿我尋開心嗎?
「更何況,你與謝安安之事早已鬧得盡人皆知。這個時候,你來與我說婚事照舊?
「何其荒謬!」
沈輕舟抬眸。
「可是纓纓,安安比你善解人意得多,她願意與你共侍一夫。」
12
沈輕舟最終被打出了將軍府。
元宵趁機踩了他好幾腳,還是氣得要死。
「我以前還覺得沈公子是個霽風朗月的好郎君,竟然這般卑劣。
「沈家定是舍不得那十幾萬兩的銀子了,還想讓小姐做妾。」
沈家並不是想讓我做妾。
沈輕舟開口時,仿佛是做了極大的讓步,合該讓我感激涕零。
「纓纓,你與安安都會是我的妻子。
「我有一個四叔,幼年夭折。我會肩挑兩房,到時你是沈家長房宗婦,安安是四房兒媳。
「你放心,安安不會與你計較。」
那時的我看著他,心中空茫,還有一些說不出、道不明的悲哀。
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著笑話一般的十數年。
眼前這張曾出現過無數次的臉,突然面目可憎到令人厭惡。
嘴角嘗到了一絲酸苦,我乍然捂住眼。
「滾!」
沈輕舟並沒有死心。
他覺得我隻是一時激憤,不可能真的放下了這麼多年的感情。
他日日在將軍府前徘徊,有時甚至帶著謝安安。
他還去找了以前的朋友、相熟的叔伯、世家的故交來做說客。
他自覺給了我這麼多的臺階。
我若還是拿喬……
便是不識好歹。
可不管是他的臺階,還是沈輕舟。
我都不要了。
他最終惱羞成怒:「傅聞纓,你果然還是比不上安安。
「安安隻會體諒我,為我著想。可你呢?隻會使性子,發脾氣。
「你這般不可理喻,隻在永安寺待了三年,怕是遠遠不夠!
「傅聞纓,你今年已然二十,還名聲在外。除了我,你以為還會有誰要你?」
謝安安依在他身後,柔柔弱弱。
「傅姐姐,你放心,安安隻要陪在沈哥哥身邊,便已萬事皆足,我不會和你搶的。
「我知道,你是郡主,有錢,還有許多的叔叔伯伯,他們確實不會置你不顧。他們許是會從族中或是下屬中選一些清白俊秀的子弟,讓你擇婿。
「可他們,定然比不過沈哥哥!」
她含羞帶怯地看著沈輕舟:「這世上,沒有人可以比得上沈哥哥!」
「那本王呢?本王也比不過沈輕舟嗎?」
隨著隱含怒氣的冷哼,一道颀長的身影大步靠近。
「傅聞纓,我來做你的靠山!」
13
「表哥?!」
「安王殿下?!」
兩道驚疑不定的視線在李元禛與我之間逡巡。
謝安安率先開口,帶著幾分尖利:「表哥,你怎麼會在這裡?你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
李元禛不答,垂眸問我:「纓纓,你可還好?有沒有事?」
我搖頭。
他這才冷眼看向他們兩個:「你不是說,纓纓可嫁的人都比不上沈輕舟嗎?
「這麼大的口氣,也不怕燻著纓纓。」
沈輕舟變了臉色:「安王殿下這是何意?
「我與纓纓之間的事,還不勞殿下費心!」
「何意?」
李元禛不顧我的暗自掙扎,若無其事地牽起我的手。
「你沈家退親之時,我就與纓纓說過,隻要她點頭,我就立刻去請父皇賜婚。」
沈輕舟終於維持不住臉上的平靜,面沉如水:
「纓纓絕對不會同意。」
他定定地看著我的眼睛:「纓纓,你定然不會同意的,對嗎?
「那年,我從馬上跌落傷重昏迷,藥石罔治,你明明不信鬼神,卻還是跪在佛前,為我求了三天三夜。
「那日,我們路遇匪徒,你明明害怕得手腳冰涼,卻還是毫不遲疑地擋在我身前。
「纓纓你說過的,天不老,情難絕!
「我們自幼相伴,深情如許,所有人都知道你的一顆真心全在我身上。
「所以,纓纓,你肯定不會離開我的,對嗎?」
原來他都記得啊!
我還以為他已經忘了。
我本該傷心的,可長睫輕顫,嘴角隻溢出了一聲笑。
「三年前,謝安安是否落水,在場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可是,沈輕舟,你那時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