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嘶啞地對我說:「女兒,對不起。」
我媽走後,他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疲憊蒼老過:「爸爸沒給你正常的身心、圓滿的家庭,現在連物質也給不起了。」
「但是你放心,爸爸一定不會拖累你。」
對於這個並不親近的父親,我沒說什麼安慰的話。
隻是告訴他,我不怪他,有那麼多年優渥的生活,我已經很知足了。
我已經參加工作了,有手有腳,可以陪他一起承擔債務。
說完這些,我便離開了。
沒有一絲關心。
後來我時常回想,就是這份來自至親的冷漠,讓我爸再次犯病,失去了理智。
我爸回到了公司辦公室,那裡面裝的是公司全部的財務收支和資產明細。
他放了一把火,把自己和那些債務都燒掉。
這樣,很多東西都無法落實。
火勢燒得旺,雖然沒傷人,但是造成不小的財產損失,屬於重大案件,當地政府封鎖消息,不許報紙刊印。
雖然不是我害死了我爸。
但我在一定程度上成了他死亡的加速器。
我結束了和宋秋聲長達三年的不正當關系。
Advertisement
他早就靠家教掙錢了,掙得不比我給得少。
除了有點舍不得外,我放手得毫無負擔。
我身無餘財,即使我爸已經毀了大部分債務,剩下的仍將我逼得喘不過氣來。
沒了宋秋聲,我的情緒失去發泄口,我發現自己活不下去。
我太累了,我想自殺。
於是就出現了這樣一幕。
我爸公司的天臺上,宋秋聲跪著求我,克制又崩潰。
他對我向來沒有好臉色,仿佛沒有一刻不厭惡我。
但自從發現我要自殺的那一刻起,他瘋了。
也是因為對他這份失態的詫異,我沒有立刻跳下去,震驚地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攥緊我的手心:
「黎初,我在這兒呢,你舍得死嗎?你死了就再也打不了我了,打我時的快樂你都忘了嗎?」
「我現在就站在這兒,隨便你打,我不要錢了,以後也不要錢了,你下來好不好?」他握著我的手往臉上打,「你下來,來打我。」
我疲倦地嘆了口氣:「我沒什麼能給你的了。」
宋秋聲說:「我什麼都不要,隻要你打我我就很開心。」
「咱倆結婚吧好不好?我照顧你,替你還債,算我求你了好不好?你……」他喉頭滾動,眼裡有隱隱的淚光,「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
「黎小姐。」
思緒逐漸被拉了回來。
徐醫生盯著我的眼睛,微笑:「想起來一些事了吧?」
宋秋聲緊張地看著我:「現在感覺怎麼樣?」
我仰頭看他,竭力忍下眼淚,笑著搖頭:「沒事,都過去了。」
徐醫生說:「你最初和宋先生結婚時,狀態很不好,但是他沒有放棄你,找到了我讓我繼續為你治療,幾年下來,你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至於為什麼突然失去記憶……唉,這個我就不好說了,讓宋先生自己告訴你吧。」
15
結婚七年,這是我第三次見到宋秋聲的妹妹,宋雱。
第一次是在大學校園裡,她上來哭著打我:
「就是你這個壞女人!天天打我哥!我討厭你!」
我懶得和小屁孩一般見識,把她提到一邊去就走了。
宋秋聲知道自己妹妹不喜歡我,婚禮也沒請她來。
第二次見宋雱,是在結婚後的一個春節。
她瞞著她哥哥來見我,滿面怨懟:「我哥到底有什麼把柄在你手裡?他為什麼對你死心塌地?」
我笑了笑:「把柄?我不知道,不過你哥好像很愛我。」
「你放屁!你以前那麼對待他,他怎麼還能愛上你?你哪一點值得他愛你了?」
宋雱說著說著眼睛紅了:「因為你我哥才活得這麼辛苦,他要照顧你的病情,還要賺錢給你還債,還要承受你的發泄……我求你了,等他把債幫你還完後就放過他吧,好不好?」
我眼前反復閃過媽媽的臉。
沉默良久,說了句好。
當晚回家,我摔了宋秋聲親手做的菜,趁他氣到手抖時,平靜地提出離婚。
「離婚?」
他冷笑:「黎初,你憑什麼要跟我離婚?要離也是我提出來。」
「好啊,那你提。」
「我不提。」
我漠然地注視他幾秒。
在眼淚落下之前,走進房間。
宋秋聲在同一時刻從身後追上來,用力扣住我的肩膀,手勁大得青筋暴起。
「別離婚,別提離婚行嗎?」
他卑微地弓起身體,幾乎跪在我的腳下,仰頭看我時一滴淚從眼角滑下,聲音顫抖:「黎初,我很愛你,我每天都離不開你,沒有你我就會死,不離婚好不好?」
……
自那以後,我怕拖累了宋秋聲,總是時不時和他鬧上一場。
我倆成了活脫脫的一對怨偶。
如果不是宋秋聲一直不肯放手,我們早就散了。
我失憶,是拜宋雱所賜。
這小丫頭,一門心思拆散我和她哥。
她不知道從哪搞來了十幾年前我媽自殺的視頻,發給我,語氣憤怒:「你想讓我哥也變成第二個你母親嗎?」
「你難道想讓我哥的孩子也是一個像你一樣的神經病嗎?」
這一擊,正中命門。
我恍恍惚惚渾渾噩噩。
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要是沒和宋秋聲結婚就好了。
沒有和宋秋聲結婚,就不會拖累他。
他會和一個正常女孩結婚生子,前途光明,生活美滿,而不是成為我的血包。
我這樣的人,從來不值得被愛。
連續幾天,我都被這樣的念頭籠罩著。
大腦開啟了保護機制。
或者說,自動幫我逃避現實。
一覺起來,我的記憶倒退到七年之前,一切還沒發生的那一年。
我和宋秋聲還不是夫妻,家裡也還沒破產。
現在我將一切都記起來了,自然要找她聊一聊。
宋雱垂頭喪氣地說:「我哥已經教訓過我了,他把我的卡都給停了……你沒必要再來找我算賬了吧?」
我似笑非笑:「誰說我要找你算賬了?你哥不給你卡,我這個做嫂嫂的給。」
宋雱眼睛瞪得像銅鈴。
我不緊不慢地說:「前提是,你得認我這個嫂嫂。」
「我不會像我爸一樣,不肯看醫生,隻將我媽一個人看作救命稻草。宋秋聲也不會成為第二個我媽,他遠比她堅強。」
「並且,我們也不會有孩子。」
宋雱愣了下:「怎麼……」
「宋秋聲在我結婚那天就去做了結扎手術,我也是才發現的。」
宋雱先是震怒,然後是傷心,最後是無語。
她喃喃自語:「我錯了,我不該怪你,有病的根本不是你,是我哥……」
「算了,你倆好好過吧,我再也不拆散你倆了,你可千萬別跟我哥離婚,離婚了他就沒人要了,哪個女的會要一個下不了蛋的公雞啊……」
我搖頭:「我不會和你哥離婚,第一,我比你想得更愛他,第二,我需要他,他也同樣需要我,我們都離不開彼此。」
徐醫生告訴了我一個秘密。
宋秋聲也曾在他那進行過一段時間的心理治療。
直到我們結婚才停止。
徐醫生說,對於宋秋聲而言,與其讓他迷途知返,不如縱容他的「病情」加重下去。
人短短一生,為什麼一定要過正常人的生活?一起墮落也很好。
想到這,我無聲地哂笑一下。
倒是感謝宋雱。
要不是她刺激我失過這一次憶,我或許永遠都會被困在「累贅」的怪圈中,認為自己不值得宋秋聲愛。
七年來,裝作不愛的日子我也過夠了。
我放下卡,轉身離開。
宋秋聲的車就停在路邊。
昨天回去,我主動提出要給我爸掃墓。
宋秋聲最初還擔心,怕我到了那兒難過。
我說都過去了。
我爸是我爸,我是我。
我的人生不會被所謂的病毀掉,有人救我的同時,我也會自救,我不會變成第二個他。
宋秋聲下車為我拉開車門。
我坐進去,便被他捏起下巴仔細地看,我微微惱怒,抬手他的臉掰過去:「看看看,有什麼可看的?」
宋秋聲笑了笑:「這麼暴力,看來還是我老婆。」
我瞥他一眼:「嘴這麼欠,又想挨扇了吧?」
宋秋聲立即把臉湊了過來,一言不發,眼睛卻發光。
我抿唇,小心地親了他側臉一下。
「欠你的那次,還清了哦。」
宋秋聲眯起眼睛,賣乖道:「那以前你打我的巴掌是不是都得親回來?」
……真變態。
算了,我也是個變態。
兩個變態在一起鎖死,也算是造福社會了。
我伸手,與宋秋聲十指交合。
番外
宋秋聲最缺錢那年,做了同班同學的人形麻袋。
她叫黎初,別人對她的評價,是個溫柔和善的人。
宋秋聲摸著被抽腫的臉,冷笑了幾聲。
溫柔?和善?
她明明就是個神經病兼暴力狂。
打人的時候像個瘋子,時哭時笑,興奮而病態。
他厭惡她,唾棄她,為了錢,又不得不忍受她。
有那麼幾個瞬間,混亂的房間裡,宋秋聲看著激動的女人,手上青筋狂跳。
好煩,想把她掐死算了。
並且。
他一定是被她打出毛病來了。
為什麼在她巴掌落下的那刻,他率先感受到的不是疼痛,而是她身上的氣味?
為什麼心髒會跳得那麼奇怪?每次巴掌落下的聲音響起,疼痛感襲來,更濃烈地將他淹沒的卻是心髒酥酥麻麻無法停下的顫動。
好痒,撓不到又停不下的痒。
黎初發泄過後,總是筋疲力盡地趴在柔軟的被單上。
前一秒還在肆意對別人施暴的人,突然羸弱得不堪一擊,像雪地裡奄奄一息的小鹿。
宋秋聲的目光落到那截纖細的手腕上。
好脆弱,好像輕輕一掰就能折斷。
如果將兩隻手腕一起握住,提到頭頂,她顫抖的時候,手腕也會在他掌心之下跟著抖嗎?
宋秋聲被自己的想法嚇出一身冷汗。
克制,忍耐,皆無果。
他惱怒地起身去了衛生間。
……
一步走錯,宋秋聲一腳踏進了泥潭裡。
三年裡每次糾纏,都讓他愈陷愈深。
誰說沉淪痛苦了?沉淪可太快樂了。
宋秋聲越來越期待她的電話,她每一次發泄,都是對他的獎勵。
好爽。
好喜歡她抬手的瞬間。
如果可以,他可以主動把臉貼到她手心裡。
宋秋聲以為,這是身體適應的一種表現,他隻是被打出了後遺症。
直到有天,他撞見黎初被人表白。
明明她已經禮貌地拒絕了,他的胸口還是尖銳而呼嘯地發痛。
不知不覺間站了很久,直到把手攥出了血。
那一刻,宋秋聲終於意識到自己生病了。
他喜歡上了作踐他的人。
他慌張,他迷茫,他痛苦,他又想她想得難以入眠。
到頭來還是恨她,恨她為什麼不打電話?為什麼好長時間不找他?是不是忘了他?
宋秋聲開始求醫問藥。
他不想去醫院,怕被熟人看見,便找到了徐正橋。
徐正橋告訴他:「愛本身就是一場疾病。」
「世上人人患病,不愛自己,偏去愛人,所以大家都有病,隻是病兆不同而已。」
宋秋聲不服:「她對我不好,也沒有一點值得我愛,我一定是有問題,你給我開藥吧。」
徐醫生輕輕地嘆了口氣,說他沒事找事,自尋煩惱。
「何必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
宋秋聲就這樣進行了半年的心理治療。
徐醫生給他的建議,是斷了和黎初的聯系。
宋秋聲一開始還有理由,說自己要掙錢。
後期他不差錢了,卻還是沒舍得結束。
畢業那年,黎初家庭變故,跌落雲間。
她與他結束關系,一拍兩散。
那段時間,宋秋聲覺得自己要瘋了。
他聯系不上她,他擔心她出事,她好久沒打人了——可別憋壞了。
沒有他,她打誰去?
難道她找到了比他更好用的沙包?
不行,她隻能打他一個人,他比他們都更耐打。
生死邊緣,宋秋聲終於找到了她,也差點失去她。
看著天臺上搖搖欲墜的人。
寂寂冷風,吹得他從來沒這麼清醒過。
這麼多年,自欺欺人。
……
結婚的第一年,黎初的狀態很不穩定。
她失去理智的時候分外可怖,連從小照顧她的保姆都忍受不了,辭職離開了。
宋秋聲像深不見底的潭水, 寬和而包容地接納她的一切。
她的債務,他還;她要打他, 他受著。
看心理醫生,心理治療, 都是不小的支出。
他還要工作,他的事業正處於關鍵時刻, 不上升就會被行業拋棄。
宋秋聲也是個普通人。
壓力大的時候, 他把安眠藥當糖吃。
他真想跟她一起死了得了。
但是舍不得。
黎初時好時壞。
她不清醒的時候, 他看在眼裡,分外焦急。
她清醒的時候,他更難受。
宋秋聲不知道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為什麼, 她總想離開他?
但是沒關系,他想, 起碼現在她還是留在他身邊。
日久天長,她會慢慢地接受他妻子的身份。
他們的感情變態而脆弱, 卻維系了七年。
一場酣暢淋漓的發泄之後,黎初會補償性地吻他,動作輕得像小雞啄米。
她是施暴者,他是受暴者, 打與被打,都同樣讓人興奮。
他最喜歡在床上某些時候, 她帶著氣音低低地求他, 乞求沒得到回應, 她又哭又氣地扇他, 用那隻顫顫發抖的手腕。
那時的巴掌落在臉上無力得像棉花的低吻, 將他眼睛逼紅, 動作和力度都變得粗暴。
她越扇,他隻會讓她哭得越厲害。
……
結婚的第七年,一切都在慢慢變好。
黎初很少發病, 大部分時候和正常女孩沒什麼兩樣。
她需要正常的社會生活, 需要朋友和同事。
宋秋聲在公司裡的地位步步升高,他開了特助崗,不動聲色地將她招進去。
我迷茫地環視四周。
「(他」宋秋聲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微微笑了起來。
公司裡其實沒人不知道, 宋總的愛人即將來做他的助理。
在宋秋聲的示意下,所有人三緘其口,都在黎初面前裝傻。
也就實習生小趙新來的, 真傻。
肖宵與黎初關系最好。
她永遠忘不了黎初進公司的前一天, 年輕的二把手將她找到辦公室。
他溫和地同她商量:「小肖, 我愛人情況有些復雜,你要多注意她,爭取做她的好朋友, 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都來告訴我, 怎麼樣?」
肖宵每每想起,都分外感慨。
……
宋秋聲愛上黎初,就像得了絕症。
每一個巴掌落下, 他都又痛又幸福。
雷霆雨露,皆是她恩。
他甘之如飴,感恩戴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