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明是在自欺欺人。
我被關在了柴房。
李謹辰說,讓我什麼時候想通了答應做妾,什麼時候再把我放出來。
我望著小窗上的一方天地,神思恍惚。
眼前再次浮現起皇帝負手而立的背影。
他像是蒼老了好幾歲,隻聲音仍舊堅定如昔:
「太子勾結西蠻,意圖取朕而代之。他這麼做原因有二。
「其一,他察覺到朕對他的失望,唯恐朕廢太子。其二——」
他看向我,雙眸晦暗如深:
「他要在你嫁給安王之前登上皇位。
「沈玉姝,他見不得你嫁給別人。待他登上帝位,隻怕第一件事就是要你入後宮。
「朕老了,朕不懂你們年輕人間的情情愛愛,隻是國事並非兒戲,太子,朕容不得!
「太子在外有一處私軍據點,據朕所知,他與西蠻的交易皆在此處,朕派人查了許久都沒有收獲,但朕查到他近日又將和西蠻交易,朕準備打草驚蛇,劍指東宮,屆時太子必將大亂。
「以他對你的用心,定是不會放過你,到時候他若是派人來捉你,你願深入敵營,給朕做內應嗎?」
雖然對皇上口中太子對我所謂的「用心」頗有懷疑,但我還是應了。
上一世我對安王有所歉疚,這一世我定不能讓他出事。哪怕是為了救下落不明的安王,我也會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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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東宮之亂那夜,皇帝早知太子不在東宮,特意布置了這一切,隻為了引他來劫我。
也好瓮中捉鱉,將太子的依仗連根拔起。
我想到李謹辰會恨我折磨我,沒想到他竟然要娶我。
這個妾,怕是不得不做了。
一隻雀鳥停留在窗臺,像是在覓食。
我將備好的信遞到它口中,它尖尖的嘴一張,整個裹進了嘴裡,拍拍翅膀揚長而去。
11
我等了兩日,正準備第三日讓人喚李謹辰時,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沈玉卿濃妝豔抹,華貴衣裳下的身子,消瘦得可怕。
她站外ƭű̂²破舊的柴房裡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聲音說不出的怪異:
「好久不見啊,姐姐。」
我抬頭看了她一眼,復又閉上。
她也不生氣,自顧自笑出聲來:
「姐姐可知,我今日來做什麼?
「殿下讓我過來勸你,勸你答應嫁給他——」
她尾音拉長,隱隱有幾分尖利之音。
再抬眼,雙眸已經通紅一片。
「他怎麼能這麼殘忍,明明前世,明明他最愛的人是我!」
她上前一步,眼底掩不住的蒼涼憤怒:
「沈玉姝,你為什麼不嫁給他了?
「你可知我這些日子是怎麼過來的?自從賜婚聖旨下來後,太子跟瘋了一樣,時不時就在榻上折辱於我,甚至對著我喊你的名字。
「好不容易等到太子妃進門,馮宛宛更是狠,不許我見太子不說,還令鄭嬤嬤給我立規矩,輕則罰跪打罵,重則藤條加身。太子……他根本顧不得我……」
她恨恨地瞪著我,眸中隱隱有淚珠落下。
「他整日不見人影,哪怕我向他哭求他也隻會嫌棄地叫我敬重太子妃,任由我被她們欺負,前世的他分明不是這樣的……」
她蹲下身子與我平視,一字一頓:
「這一切,隻因為你沒有嫁給他。」
我微微皺眉。
這些事我的確聽聞一二,卻不承想李謹辰竟然這麼狠。
不過,這跟我又有什麼關系?
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她冷笑一聲:
「你不懂是不是?我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為何他得知你要嫁給安王會暴跳如雷,甚至勾結西蠻以身犯險。
「想不明白為何他明明前世對我情深似海,如今卻要逼我去求你嫁給他。
「甚至,若不是我拿前世之言說與他聽,他很有可能會拋下我,讓我和馮宛宛一樣身陷牢獄,性命難保。」
我斂著眉,神色難辨。
見我不語,她站起身來,深吸一口氣,哭過的嗓音仍有些啞:
「沈玉姝,你為何總是跟我過不去?
「前世你仗著皇後之位,仗著家世將我困在皇陵不得脫身,不許我改名換姓入宮為妃。今世你倒好,直接要換個人嫁,讓太子求而不得心心念念,害得我生不如死。」
說著她歪著頭,朝著我咧嘴笑:
「姐姐你說,殿下他是不是賤,怎麼總惦記著得不到的女人?」
……
臨走之前她不鹹不淡地瞥我一眼,似是心灰意冷:
「姐姐好好想想吧,我倒是不介意與姐姐共侍一夫的。
「至於安王殿下那裡——」
她低下頭,似是幾分自嘲:
「我本以為他天生冷心冷情,原來他心裡的人是你——」
說罷搖了搖頭,開門而去。
12
得知我答應嫁給他,李謹辰甚為歡喜。
他笑容咧到耳根,在觸及我時又迅速收了神色:
「我就知道,你分明心中放不下我。
「既然如此,孤就給你一個機會,看在你非我不可的分上。」
我從柴房被放了出來,安置在李謹辰隔壁的院落裡。
時不時有人上門來,籌備婚事所需。
不過因著先前早有準備,如今剩下的,不過是一些瑣事。
李謹辰也常常過來看我。
他看起來正常不少,不再動不動發脾氣,還會溫柔小意地送些我喜歡的東西來。
我一一笑納,偶爾若有若無地親近,惹得他愈發愉悅起來。
甚至連我過問起西蠻的事兒來,也不甚防備。
我全部記下,塞到鳥兒嘴裡,飛到遠方。
婚事越來越逼近,我也越來越緊張。
按照皇帝的說法,大婚之日,便是收網之時。
婚禮前夜,李謹辰送來了一方喜帕。
我凝著上面圖案,隱隱有幾分眼熟。
奇怪地看向他。
他別扭地別開眼:
「你的紅蓋頭,孤賠給你了。」
我這才發現,這方針法並不細膩的紅蓋頭,繡的圖案與我曾經被當作紙鳶的紅蓋頭圖案,幾乎相近。
不過這方紅蓋頭,明顯粗糙了些。
見我摩擦著上面的線腳,他紅著臉,不自然地開口:
「孤剛學沒多久,你不許笑我。」
我低下頭,攥緊了它,心中五味雜陳。
總有人,近在眼前時不知珍惜,失去了卻又追悔莫及。
何必呢,李謹辰。
說是妾室,婚事卻是按照正室的規制來置辦的。
大婚當天,李謹辰牽著我的手,一步一步踏進他布置許久的殿堂。
沒有長輩高堂,沒有親朋好友。
有的隻是冷冰冰的物件兒,忙忙碌碌的下人,和一些中原話都聽不明白的西蠻人。
「一拜天地——」
李謹辰躬著身子,認真地與我行禮。
以至於長箭破空之時,他都沒有反應過來。
他愣愣地看著胸口的箭,甚至還想拉我藏到他身後。
直到安王猛地衝進來,緊張地上下打量著我。
他才不可置信地看向我,目光帶上深入骨髓的痛楚。
他顫著嗓音:
「沈玉姝,你又騙我。」
我走到他身邊,將頭上的紅蓋頭扯下來還給他。
「殿下,有些事情是不能一個賠字就能兩清的。
「不過殿下,這一世,我原諒你了。」
站起身之前被他拽住了手,他的血染到我的手腕。
隻見他目光灼灼,嗓音發顫:
「我一直沒有問你,前世你嫁給我,做了皇後又做了太後,為何,這一世你就不要我了呢?
「難道就隻是因為——」
他哽住,說不出話來。
想來沈玉卿早告訴過他,我們之間的那些恩怨猜忌、貌合神離。
我神思恍惚,是啊,是為什麼呢?
也許是因為他不喜我ẗú⁶,有的隻有怨恨和猜忌。
也許是因為他滿心滿眼都是沈玉卿, 以至於整個後宮都是她的替身,包括我。
也許是因為他偷偷地給我下了絕子湯,讓我不得不養別人的孩子。
也許是因為玉卿病逝後, 他鬱結成疾,不久後隨她而去, 隻留我孤兒寡母, 艱難地度過混亂的時期。
不過眼下, 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
他的情深如許, 在這一世仿佛成了笑話。
或許他分明誰都不愛,他所謂的感情, 不過是內心的不甘和執念罷了。
他到底還是放開了手。
至死也沒有等到我的回答。
我站起身,默默地看了他最後一眼。
永別了, 太子哥哥。
13
離開的時候我碰到了被束縛的沈玉卿。
她看著安王, 雙眼發光,像看著救命稻草。
「救我啊殿下, 殿下我是你的王妃啊你都忘了嗎, 前世是她害死了你, 明明我們才是——嗚嗚……」
她被人堵上了嘴。
而身邊的安王, 正面無表情地收回手。
「吵死了。」
我們並排坐上了回去的馬車。
沒過一日,侍衛傳來消息, 沈玉卿投河自盡了。
我看向安王。
我知道這一定是他的手筆。
也知道他一定聽到了所謂前世的故事。
可他仍舊沒有開口問我。
沉默片刻, 我嘆了口氣:
「殿下沒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他點了點頭, 很快又搖了搖頭:
「他們說的, 我不信。」
我靜靜地看著他:
「他們說的都是真的。」
他垂眸, 雙唇抿成一條線。
好一會兒才悶悶地出聲:
「要說不在意是不可能的。
「可是這一世你選擇了我。想到這個, 那些亂七八糟的也就沒那麼重要了。」
我苦笑一聲:
「哪怕我前世沒有嫁給殿下, 甚至還害死過你嗎?」
他終於看向我,直視我雙眼, 擲地有聲:
「沈玉姝,前世到底怎樣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一世你選擇了我, 我很開心也很珍惜。
「我隻想對你好,陪你過好這一生,不再讓你所託非人不再讓你孤立無援。
「過去的,我們一起忘掉, 好不好?」
我臉上發燙, 輕輕咬了下唇, 半晌點了點頭。
應了一個「好」字。
回到京城時, 已經過了兩日。
皇上仿佛衰老了許多,鬢邊白發叢生。
看到我們, 他淡淡地點了點頭:
「你們做得很好。」
太子一案牽扯甚廣,不知多少人被拉下馬。
又過了兩個月, 才堪堪肅清。
西蠻也被安王震懾, 一時不敢來犯。
一切像是又回到了之前的繁盛祥和。
時年三月,安王被立為太子。
同年六月, 太子與護國公嫡女沈玉姝大婚。
百花齊放,禮樂齊鳴。
錦衣華服,盛妝鳳冠。
他牽著我的手, 一步步走向長階。
這便是我執手一生的男子,太子李承璟。
願這一世,再無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