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接到程家賠禮道歉的電話時,我正在 A 大校園裡慢慢走著。
雖然不能長時間站立,但是為了防止腿部肌肉萎縮,我每天都會自己走一走。
這次,我是臨時起意來 A 大轉一轉。
徐斯羨今天考完最後一門,我打算來接他,不過還沒告訴他。
這叫制造驚喜。
Ṭû₉從前我不是沒一時興起做過這種事,不過程嵩每次好像都不是很驚喜。
徐斯羨和程嵩不一樣。
我忍不住猜測他看見我時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越想,嘴唇就越忍不住上揚。
A 大身為 A 市乃至全國最頂尖的大學之一,校園極其漂亮,道路幹淨而寬敞。
路過的學生也很有禮貌,就算偶爾有人好奇地看向推著輪椅的陳叔和旁邊站著的我,也隻是看一眼,很快就收回目光。
程家家主正誠惶誠恐地和我道歉,說起程嵩,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說家族最近已經給予了他懲罰,一項一項列過,他最後問我滿不滿意這個處置。
我沒仔細聽,因為我在看小樹生長的這片土壤。
他既然問了,我Ṫū́₌丟下一句「一般」,就掛斷了電話。
「小姐,要不要坐著休息一會。」陳叔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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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很好,陳叔。」我搖了搖頭,「徐小樹應該再多讀幾年書,你覺得呢?」
陳叔沒有像我一樣叫徐斯羨小樹。
他現在叫他徐少爺,解釋是徐斯羨既然是我的人,現在地位等同於何家的半個少爺。
「徐少爺受專業限制,深造是最好的選擇。」陳叔說,「小姐為他選擇的路自然是最好的。」
「他如果想工作,家裡好像也有人能帶他,出國的話我們的海外產業也擴展得不錯……」我想了想,總覺得每種都很適合他,「我到時候去問他,讓他自己選。」
陳叔好像有些訝異,可這種情緒轉瞬即逝。
「走吧,去接他下考。」
我坐上輪椅。
這是第一次接考,接的還是全系第一。
很新鮮的感覺。
還未抵達考場外,我忽然看見熟悉的身影背著包從教學樓裡走出,看上去急匆匆的。
「小姐,是徐少爺。」陳叔說,「要不要喊住他?」
「他這是提前交卷了,」我想了想,生起幾分惡趣味,「不用,我們跟上他。」
我打算到時候湊近了,嚇他一跳。
陳叔二話不說就推著我跟了上去。
徐斯羨的目標很明確,但他走去的地方,我越看越覺得困惑。
陳叔:「那邊是 A 大農學院的試驗田。」
農學,這和徐斯羨的材料專業簡直八竿子打不著。
我正在困惑,就聽見有人叫他名字。
「徐斯羨。」有個灰頭土臉的人從田裡鑽了出來,「你這來的頻率都快比我高了,我導前幾天都問我你是不是想入他門下。」
他嗓門大,徐斯羨說了什麼我卻聽不清。
就看見那個男生哈哈大笑:「要不是你會說話,我才懶得教你……好了,你種的小番茄沒什麼問題,話說你家是開了農藝店嗎,天天種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徐斯羨不知道想起什麼,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
陽光很暖,輕柔地包裹他清俊的側臉。
我怔在原地。
其實我知道徐斯羨很忙,我說要他送我植物,隻是隨口一提。
也許第一盆多肉是他自己培育的,但第二盆、第三盆……我根本不會去追究他是從哪裡帶來的,或者說我以為他是買的。
但我不在乎。
我對人好僅憑心情,因為我給予的都是對我來說不值一提的東西,所以得到回報與否,都不重要。
那麼來農學院取經,每日下泥土地親眼看著種子發芽,為我送上一整片綠色海洋,從頭到尾輕描淡寫,未置一詞。
對徐斯羨來說,這份給予也是不值一提的東西嗎?
心髒像是被猛地扎了一下。
不算疼,酸酸痒痒的,一點一點往外滲著湿漉漉的感情。
我垂下眼:「走吧,陳叔,別讓他看見了。」
(11)
「小姐。」回去的路上,陳叔接了一個電話,「何總問,今年你的生日宴有什麼要求。」
作為何家千金何聆月,每年我的生日都算得上一次大型的商業宴會。
我的家人會提前很久開始布置,因為從前我身體不好被說過一些闲言碎語,他們眼裡容不得沙子,就是要正大光明地宣誓何聆月仍是何家唯一的順位繼承人。
當然,程家肯定會出席。
而程嵩在這時作為我的男伴上場,就代表著我們之間的裂隙和好如初,這事翻過一篇。
這是大家族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
和他的婚約本就是我對他感興趣時締結下來的,這段時間他還算懂事,我也確實消了氣,我該給他個臺階下。
可是我不願意了。
「陳叔。」我說,「今年的男伴我不要程嵩。」
陳叔面色不改。
「我要徐斯羨。」
陳叔沉穩的神情出現了些許破裂。
「小姐,」他欲言又止,「你想好了?」
我給徐斯羨錢和資源是小事,何家養得起無數個徐斯羨。
可是如果徐斯羨出現在何家千金的生日宴,並作為我的男伴出場。
人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我對他的青睞超乎尋常,我要將他拉進我生活的土壤,為他圈一片地,明目張膽地庇護他。
他將打上何家的烙印,誰想動他都得掂量自己的份量。
養一個貧困生稀松平常,但「養」和「栽培」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我沒說話。
花房內,萬物皆靜。
徐斯羨會書法,我讓他給我的花房題個名字。
現在那幅裱起來的字就掛在花房門口——「舊山春居」。
我沒問他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就是覺得很好聽。
這裡沒有濃鬱的花香,隻有草木的泥土氣息。
直到門口的風鈴搖曳著撞碎了安靜。
徐斯羨拉開門轉頭看見我,眼中漾開笑意:「小姐。」
我望向他手中挺拔的小番茄,還未成熟,泛著青澀的黃和綠。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語氣輕松:「再過一段時間就可以摘下來了。」
我望著他:「但我喜歡草莓。」
他毫不猶豫地說:「那我下次給你帶草莓來。」
我撐著輪椅站起身,他眼神一慌上前接我,被我跌跌撞撞闖進懷裡。
徐斯羨的身子有些僵硬,手懸在半空中好似不知道該放在那裡,最後隻是輕輕搭在我肩上。
他知道我愛幹淨,下地髒了衣服,所以來之前應該洗了澡。
他的沐浴露是我買的,我最喜歡的那個品牌,很好聞的味道。
「徐小樹。」我說,「我想邀請你來參加我的生日宴。」
他第一時間沒說話。
「你來當我的男伴。」
隔著衣服,我聽見他的心跳。
亂序了,毫無章法。
「可是小姐,」他聲音很幹,「我什麼都沒有,會讓你丟臉的。」
我抬起頭,皺眉:「誰敢說什麼,我就把他趕出去。」
其實我本來還想說什麼的,但是我說不出來。
比如我覺得徐斯羨是最好的小樹,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所有人看見他。
看見他品學兼優、芝蘭玉樹,像一棵挺拔的白樺。
我想聽見別人認同他,誇贊他,羨慕他。
讓我也覺得與有榮焉。
這樣的衝動由來已久,在今天爆發。
我忽然想昭告世界。
但我看著他的眼睛,最後隻說出一句:「你不會讓我丟臉。」
「好。」良久,他終於說話了。
「你是自願的還是被迫的。」我卻十分不滿意,「你看著我。」
其實我以前不會在意別人是自願還是被迫。
答應了不就好了。
可是我現在偏偏就很在意徐斯羨是怎麼想的。
他垂眼看我,表情露出幾分無奈:「小姐,你知道我不會拒絕你。」
(12)
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我耿耿於懷了幾天,也想不明白我在不爽什麼。
他明明答應我了。
想不通,我就不想去找他。
程嵩忽然打電話給我。
電話裡他的語氣十分疲憊,卻極盡溫柔:「聆月,我想見見你。」
他來得正好,我心情煩躁,無處可發。
很想找一個人狠狠罵一頓。
於是當他發給我一個地址,我就直接去了。
那是一家咖啡店。
程嵩清減了許多,憔悴之下應該是有些脫發。
我看了他一眼就挪開視線。
又變醜了,好想潑他。
程嵩應該搞清楚了自己的現狀,傲氣不再,和我回憶往昔:「聆月,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在一起玩旋轉木馬嗎?」
我:「不記得。」
我去過的遊樂園太多了,家裡甚至單獨給我建了幾個,我哪裡還記得。
程嵩表情一僵,又開始提一些零零碎碎的事。
有些我記得,有些我不記得。
我們從小認識,那時候別的小朋友都不願意和我玩——一是我身體不好,他們被家裡人叮囑千萬不要磕碰到我,二是人人都猜測何家還會再生一個健康的繼承人,我的身份就變得十分尷尬。
程嵩不一樣,他願意和我玩。
因為他在家裡地位低,哥哥姐姐一大堆,他們巴不得他出醜,當然不會告訴他這些彎彎繞繞。
後來我長大了,何家對我的寵愛和重視從未改變,那個所謂的健康繼承人遲遲不見蹤影。
所有人都覺得不對勁,開始想討好我了。
可是這個時候,我身邊的人,就隻剩一個程嵩。
一開始他十分謹小慎微,直到通過我獲得了許多好處。
他在程家的地位越來越高,他的眼睛也越來越高,逐漸忘記是誰給他帶來的這些改變。
我覺得我是喜歡他的,因為我真情實感把他當成了我的所有物。
他越發英俊優秀,而我脾氣極差,偏偏對他有所容忍。
我甚至在他的請求下,給予了他一份婚約。
程家也很痛快,反正家裡子女多,直接答應了讓程嵩入贅。
沒人笑話他,隻是羨慕他。
畢竟何家沒有外嫁女的習慣,我爸就是入贅給我媽的。
雖然婚ťũₒ期未定,但程嵩開始靠著和何家明面上的聯姻關系順風順水,無往不利。
圈內人人都傳我對他用情至深。
他大概也是這麼想的。
但他現在突然記起來了,他想要的一切都是求來的,我可以隨時收走,他也會隨時一無所有。
「聆月,我常常在想,是不是他不出現,我們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我舀了一勺提拉米蘇。
太甜。
沒有小樹做得好吃。
程嵩問:「我們這麼多年的感情,你真的不能原諒我這一次嗎?」
我眼皮都不抬一下:「我覺得你說得沒錯,養花也是一種樂趣。」
種樹更是樂趣無窮。
意識到我在說什麼,程嵩的表情變得一片慘白。
他開口,語氣終於變了。
他滿臉寫著妒忌和惡意,咬牙切齒地說罵道:「我做錯事了,他就不會做錯事嗎?聆月,你不如看看——你捧在手裡的徐斯羨,他背著你又做了什麼?」
他終於暴露了此行的目的,結束了冗長的聊天,格外暢快地指了指窗外。
我偏頭看去,動作一頓。
熟悉的人站在對面的便利店門口。
徐斯羨的旁邊還站著蘇晚棠,她仰頭對他說什麼。
我看不清他們的表情,我隻看見他們說著說著,蘇晚棠忽然伸手抱了他。
「你看到了嗎?聆月。」程嵩語氣殷切,「他們偷偷見面,他背叛了你!我——」
他的話沒有說完。
我把手裡的瓷杯砸在了他臉上。
程嵩的臉被劃出一道血痕,他木在原地,呆呆地看著我。
我從前沒有對他下過這樣的重手。
胃裡翻湧著,惡毒的詞匯在嘴裡轉了很多圈,我卻忽然沒有了撒氣的興致。
我隻想把這個聒噪的人趕出我的世界。
我冷冷地說:「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