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笑得很開心,捏捏我的臉道:「昭兒真是長大了,那你倒是跟本宮說說,太子如何欺負你了?本宮為你做主。」
我鼓著腮幫抱住娘娘,抱怨道:「他總是要我好生學著執掌中饋,可我不樂意學那些,他便掐我的臉還會板著臉訓斥我,近來又讓我學辦宴會寫帖子,又讓我日日看賬本,太傅也嚴苛,隔幾日就要向太子告一次狀。」
我說完蘇嬤嬤的臉色變了變,看著娘娘欲言又止,我沒有看清娘娘的表情,卻覺她身子僵了僵,半晌後笑道:「昭兒喜歡學這些嗎?」
我咬著點心搖頭:「不喜歡。」
娘娘體貼地捏了捏我的臉:「不喜歡便不學,衍兒對自己嚴苛,對府中的人難免也如同要求自己那般。可昭兒是姑娘,有本宮寵著,無須會那些,太子如今也十八了,本宮到時選一位姐姐替太子做這些,昭兒可願意?」
「好啊好啊,」我歡喜地點頭,「昭兒願意啊,又有新的姐姐來府中嗎?會像阮阮姐姐那樣日日陪著昭兒嗎?」
娘娘憐愛地摸了摸我的頭:「本宮向昭兒保證,無論是誰入太子府,她都不會欺負昭兒,會像本宮這般疼愛昭兒。」
那日的娘娘和往常很不一樣,我說不出哪裡不一樣,但隱約覺得,我走時,她看我的模樣,比往常生疏了些。
14
我十二歲那年,已懂了許多男女之事。
盛衍說他不隻是太子,更是我未來的夫君,待我及笄,他便會娶我回東宮,我們會一生一世在一起。
隨之而來的,是越發嚴苛的教導。
他不許我再如從前那般插科打诨地玩鬧,日日都有很多功課,我不願意同他撒嬌,他也不會再心軟任我輕易蒙混過關,反倒會板著臉要求我必須多少日內學有所成。
有一次盛衍從宮中回來,一直冷著臉,身後的隨侍嚇得不敢近身,阮阮姐姐跑來告訴我:「娘娘,今日太子不高興,你千萬莫招惹他。」
自從今年開始,盛衍不許府中的下人再喚我昭兒,他說我長大了,不能再和小時候一般,要懂規矩,下人不可逾矩。
因著這事,我還同他吵了幾句,覺得他架子太大,氣得跑去大覺寺同婆婆哭了一個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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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寺的時候下了大雨,站在大覺寺的青石臺階上,我看到了一直站在雨中撐傘的盛衍。
亮如白晝的閃電劃破烏雲密布的虛空,樹上的垂柳脆弱地在空中顫動,任隨侍如何拉扯盛衍上車,他都岿然不動地站在那裡看著我,眼中是這時的我還看不懂的情緒。
我走過去,站到他的傘下,他第一次以乞求的態度同我說:「昭兒,以後,都聽我的好不好?這世上,唯有我不會害你。」
我還是不高興,同他犟嘴:「胡說,阮阮姐姐待我也好,皇後娘娘待我也好,她們都不會害我。」
若是從前的盛衍會笑嘻嘻地將我抱在懷裡:「我們昭兒這麼可愛,自然沒人會不喜歡。」
可如今二十歲的盛衍早就不會那般哄我,他居高臨下地低頭看我,臉色晦澀不明:「她們待你的好,與我不同,你要時刻牢記。」
那日的盛ƭŭ⁶衍就與今日的盛衍有些相似,他不知去宮中遭遇了什麼,回來便將阮阮姐姐趕出去,面容嚴肅地問我。
「你當真願意讓別的女人入府?」
我茫然地看他,不明白這話何意,盛衍沒耐心等我說,繼續道,「你可知道讓別的女人入府執掌中饋是何意?」
我腦中隱約想起十歲那年皇後娘娘問我的話,輕輕搖搖頭。
盛衍激動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臂,臉色十分不善:「意思就是我要娶別的女人為妻,以後我不是你一個人的,也不能日日陪著你,一個月要有二十日在別的女人身邊,你要自己睡,要等著太子妃大發慈悲賞你幾日,你才能見到我,她若不願意,你就得等著,像後宮那些女人一樣,或許等幾年都見不到父皇一面,這樣,你也願意嗎?」
盛衍的手捏得我很疼,說的話也讓我難過,我紅了眼圈,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落,一個勁搖頭:「我不願意……你不是說我們會日日在一起,會一輩子嗎……」
天上響了悶雷,方才還晴空萬裡這會兒就烏雲密布,黑壓壓地堆在太子府上空。
盛衍看著我,眼裡劃過不忍,又將我按進懷中,聲音有些顫抖。
「你若不願意,便好生學太傅教的那些,母後再同你說,你便告訴她,你自己可以做這些,無須旁人分憂。」
「昭兒,我已經等了很多很多年了,你快些長大吧,別再讓我等了。」
盛衍最終什麼也沒再說,冒雨離去,他走後阮阮姐姐才嘆息一聲告訴我:「皇後娘娘準備為太子議親,人選便是榮親王家的郡主。」
阮阮姐姐還說,那位郡主文韜武略皆是上乘,家世也顯赫。
榮親王雖是外姓王,可在朝中的分量極重,又手握兵權,娶了她,將來太子登基才能有更多人扶持。
阮阮姐姐說,太子對我是真心愛重,可對皇家而言,愛重並非情意,反而是一種負擔。
15
之後的一年,我發憤圖強,連太傅都誇贊我:「娘娘竟ṭũ̂⁷是一夜之間開了竅。」
隻有阮阮姐姐知道,那日盛衍說完後故意冷了我一個月,晚上不陪我睡,白日也不見我,為了躲著我,他連府都不回,我差人去尋,他命人告訴我:「你若還是那麼笨,以後日日過的,便是這樣的日子。」
我哭了一整夜,開竅了,玩命地學,生怕被郡主比下去,不僅學文,也跑去學騎射,摔了無數次,腿青了一片,卻好歹也學出了個樣子。
盛衍很開心,抱著我親了又親。
阮阮姐姐告訴我,盛衍這樣,是對我期望極高,歷朝歷代太子妃皆是世家貴女,不僅家世顯赫,個人更是翹楚,若盛衍隻想將我娶作側妃,這些都是大可不必學的,阮阮姐姐說,我要好生學,莫要辜負盛衍。
那一年,盛衍已入朝議事,在朝中也漸漸有了一席之地,他提攜了我的父親,允了實職,更是將主母生的長子送去軍中歷練。
父親洋洋灑灑給我寫了幾頁的信,他說他與兄長感恩戴德,決不辜負我與太子的期待。
我不懂盛衍在期待什麼,反正我對父親是沒有期待的,更遑論那從未見過的兄長,我將信丟在一邊,並不打算回信。
阮阮姐姐卻將信又收回來,語重心長道:「娘娘不僅要給大人回信,更要給娘娘的兄長去信,讓他們感念太子與娘娘的恩德,讓他們知道,唯有仰仗娘娘他們才可在朝中一展拳腳,尤其是娘娘的兄長,他去了軍營,歷朝歷代的將軍個個都是在營中得勢,風光歸來。」
「娘娘如今大了,眼看就要及笄,娘娘需要一個強大的母家作為倚仗,殿下都是為了娘娘好。」
我如阮阮姐姐所言送出書信,果然兄長的回信十分感動,紙張上隱約有些水漬,想必他懂得太子的苦心。
那一年,皇後娘娘多次撮合盛衍與郡主,每每都被他以公務太忙推辭,幾次下來,娘娘不開心,連帶不願意見我,一直到年節之前,我每次入宮,她都以身體不適推辭。
年節時我陪盛衍入宮,她不許我同往常一般與她同坐一桌,倒是特許了郡主入宮陪侍在旁。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克敏郡主,整晚的宴會,她一直羞澀地看著盛衍。
她坐在皇後娘娘與盛衍中間,一直殷勤地為盛衍布菜,她足夠端莊,說話也得體,不會像我這般總是要盛衍哄著抱著,她更像個主母,更像一個合格的妻子。
那是第一次,我覺得我離盛衍那樣遠,中間像是有一條永遠都無法跨越的鴻溝。
16
我十五那年,盛衍如他所說,為我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及笄禮。
京中百官都送來賀禮,就連榮親王一家都送了一棵半人高的紫珊瑚樹,克敏郡主親自前來。
阮阮姐姐為我裝扮得隆盛,穿著繁雜的禮服,化了精致的妝容,頭上戴了流朱金冠。
「這冠子是太子命十多個珠寶匠打了半年才做出來的,上面的珠子足有一百零一顆,這金鳳凰更是隻有太子妃與皇後娘娘才可用的。」
我被阮阮姐姐攙著出了屋子,那時,克敏郡主正羞澀地同盛衍說話,盛衍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看到我,丟下克敏郡主便走過來。
百官站了滿院,任誰都看出了克敏郡主的尷尬。
「昭兒,你今日真美。」
盛衍垂著眸子看我,眼中的歡喜毫不掩飾。
眾人面前,他突然彎腰將我抱起,在眾人的唏噓中將紅著臉的我抱往宴場。
開禮原本該是父親致辭,盛衍為了顯得重視,他以太子身為我冠禮,這在歷朝歷代都是絕無僅有的。
在盛衍的指引下,我有模有樣地做著繁雜的及笄禮,最後他親自為我賜字。
年禧,盛衍說,他要與我朝朝暮暮,年年今朝,白頭永偕。
此話一出,不少朝官看向克敏郡主,郡主當場青了臉,後來不知何時悄聲離去。
當夜,盛衍喝了不少酒,我也飲了幾杯,暈乎乎地被他抱進房間。
房裡掛了許多大紅綢子,燃了滿屋的紅燭,整個屋子瞧起來十分喜慶,盛衍親吻了我的唇,說他等了許久,終於等到我長大。
這一年,他已經二十三歲,他說他等了我九年。
那一夜,我不僅長大,更徹徹底底成為一個女人,盛衍的女人。
那場遲來的圓房,終在這一夜尋來了圓滿。
17
可世間是沒有圓滿的。
你得了這一樣,就會失了那一樣。
及笄第二日,皇後娘娘不顧盛衍反對,強硬下旨賜婚,賜婚的對象不是我,是盛衍與克敏郡主。
「明昭,本宮知道太子與你情意深,他心悅你。可他是太子,是未Ṱū²來的國君,他不能以喜好娶妻,如今皇上身子不好,太子不日就將監國,他需要一個強大的助力,這個人隻能是克敏。」
我端端正正地跪在鳳鸞宮,皇後娘娘威嚴地端坐在鳳位。
微風吹過,我恍惚想起多年前的初見,皇後娘娘傷心欲絕地挨家拜訪,為太子尋一女子衝喜,見到我,她是掩不住的心疼與開心。
後來多年,她也如她所說給了我寵愛和疼惜,像是對待女兒一般。
可這一切,都隨著長大慢慢流失在歲月的長河裡,她仍舊是當日的皇後,隻是心中的牽掛變了,她要為兒子籌謀一個有倚仗的未來。
我忍不住落了淚,重重磕了三個頭,跪坐在地上仰頭看著娘娘。
「娘娘,昭兒明白的。」
在國子監那幾年,我雖不與七八皇子親近,卻也從他們口中得知了許多事。
皇上諸多皇子,與盛衍年紀相似的皇子便有三位,他們個個虎視眈眈,早早便娶了朝中股肱之臣的女兒,為的便是將來在奪嫡之中有一戰之力。
便是比我還小的七八皇子,也沒有禮讓之心,盛衍雖掛著太子之名,卻狼環虎伺,我不在意太子妃之位,我隻怕他會無自保之力。
皇後看著我,也紅了眼,終是心軟道:「怨本宮嗎?」
「昭兒已不是稚子,朝中利害關系阮阮姐姐教了許多。昭兒知道,殿下不可行差踏錯半步,殿下是個有情義之人,昭兒對他有救命之恩,他也許了昭兒一生富貴,昭兒沒什麼可怨的。昭兒與娘娘,對殿下是一樣的心,隻要他一生安康,順利登基,昭兒是不是太子妃,並不重要。」
蘇嬤嬤擦了擦眼淚,跑過來將我攙起,皇後娘娘流著淚將我拽進懷中,她抱得很緊,手卻像小時候一樣輕輕拍著我的後背:「好昭兒,母後沒有白疼你,成親當日,你與克敏一同行禮。母後答應過你,無論是誰入府,都不會欺負了你,到那日,母後會求皇上許你為平妻,這是母後欠你的。」
18
大婚當日,我的嫁妝千裡,甚至超過了克敏郡主,皇上下令,雖是太子娶妻,我的出嫁卻以公主規格。
我爹也被冊封三品,兄長更是被冊封為少將軍。
行禮之時,盛衍隻牽著我的手,禮後,直接來了我的婚房。
婚房便是盛衍的主院,是我們一直住的屋子,克敏郡主雖是以太子妃入府,卻被安置在側院,她也不吵不鬧,到了夜裡,還託人來知會盛衍,她累了,要休息,盛衍安置在我這兒即可。
早就褪了喜袍的盛衍躺在床上「嗯」一聲,又湊過來親我,手一直與我十指纏繞,將我抱得緊緊的。
「昭兒,以後我都在你這兒,我們還與從前一樣。」
燭火之下,盛衍的眸子亮亮的,我知道他為我做了許多,也想與我一生一世一雙人,可十五歲的陸明昭已經知道,這世上有很多事是事與願違的。
凡事,都不能求個圓滿,有點缺口才能長久。
於是,我輕吻盛衍的額頭,小聲道:「我隻要一直與你在一起就好,即便不那麼圓滿,隻要長久,便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