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滿滿:
丫頭春禾把退婚書送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呆住了。
春禾滿臉心疼,一邊用力地把硬折子撇到地上,一邊嘴裡叨叨著這窮書生不識好歹,有眼無珠,狼心狗肺……又說我沉魚落雁,貌美傾城,落草鳳凰不如……
最後一句她說完了。
她僅有一點墨水是我教的,文採匱乏也情有可原,我算她半個先生,所以我忍住了沒罵她。
後頭父親母親也來了一遭,也不過一些安慰的話。說那陳生如今高中探花,眼光高了些也正常,我們小門小戶扯著那點當年定下的虛無縹緲的親緣,若當真嫁過去也是苦了自己。
阿兄更是誇張,從校場回來後聽得這個消息,就頂著大雪在院子裡霍霍磨起了刀,嚇得我都沒來得及慶祝,過去給他講了好些道理,才堪堪勸住。
等回了院子,我冷靜地吩咐了春禾別讓任何人來擾我,表達了自己想一個人悲傷一會兒的意思。
在春禾持續心疼的目光下,我顫抖著手關了房門,從床下暗格裡翻出藏著的金陵鬥,忍不住快樂地灌了一大口。
退婚,居然有這等好事!
慶祝,必須得慶祝!
不然都對不起我日思夜想為了想出完美退婚方法而掉的幾根秀發。
金陵鬥是個好東西,我手上也不過耍賴得的這一壺,也不能一口氣喝完了,還得留著以後咂摸味兒呢。
小心翼翼把蓋子蓋好,我正打算把它妥帖放回暗格,哪承想踩了個不知名的物什絆了一跤,臉朝下直直摔了下去。
在保臉和酒的抉擇中,我悲痛萬分地選擇了臉,結果是……臉保住一半,額頭磕在了床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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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酒摔了。
我的金陵鬥,喝了一口的金陵鬥!灑了個幹淨,救都救不回來的那種。
當我看到絆倒我的東西時,我更悲傷了。
哦,原來是你——
我的退婚書。
在身心雙重巨痛以及酒意昏沉下,我靠著床沿坐下了,流著眼淚睡了過去。
十一月的雪,我的淚。
我終於悟出一個道理。
世上沒有白佔的便宜,人在任何時候都不能太過得意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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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霍歇:
得知陳峤與林滿月退婚的消息的時候,我正在國公府廊下遛狗。
這個消息實在太讓人興奮了,我一個沒忍住頂著大雪在園子裡跑了十圈,成功地從我遛狗變成了狗遛我。
把我的愛犬虎子遛得兩眼僵直,用它那可憐地抖動著的前腿抵著臺階死活不肯走了。
我扯了兩下,沒扯動。
算了,爺今兒個高興,不跟它計較。
我很灑脫地把繩子丟給小廝,甩手回了院子。
冬明在院門抱著暖爐拿著大氅候著,見我回來趕忙給我披上,我揮揮手阻止了他。
盡管我現在滿身是雪,但是我內心一片火熱,我不冷,我甚至可能還需要衝個涼水澡。
我回來是為了換衣服。
紫綢錦衣太莊重,白紋長衫太寡淡,藍底勁衫太隨意,黑色太沉悶,綠色太扎眼……
我私心認為,可供選擇的衣服實在有些少,滿櫃居然找不出一件能讓我歡歡喜喜穿著去見林滿月的。
最後我從箱底翻出一件暗紅色帶雲紋樣式的薄衫,這顏色不錯,好像沒穿過。
冬明好半天才從衣服堆裡出來,他倒是還記得我手上的衣服,六月份太後壽辰下頭準備的幾套之一,我當時覺得紅色太豔俗,沒瞧上,所以壓箱底了。
春衫大多薄,換上後我覺得袍子底下都灌風。
但是沒關系,我的心底熱火燃燒,饒是凜冽寒冬,也不涼我沸騰熱血。
我一展紙扇,幻想自己倚在窗臺風度翩翩的模樣,給了冬明一個眼神。
他誇得得心應手:「紅色正配您這一身不羈氣質,在別人那裡是豔俗,在咱們世子爺這兒那就是瀟灑。」
這兩句把我吹得有點飄,所以我拒絕了他披過來的黑色大氅,頂著雪出了門。
林滿月家住在桐花街第三座宅院,朝中五六品官員大多住在這條街,我找到她院子對應的那面牆,三兩下就翻了進去。
我敲了兩下門,沒敲開,還好她的窗沒關緊,被我一把就拉開了。
天助我也!
私入姑娘閨房不合適,雖然我如今實在按捺不住自己滿腔欣喜,但是進她院子是我最後的退步。
我知道自己很緊張,但是萬萬不能露怯,得按照我排好的來一遍。
得先倚窗,姿勢要灑脫,身段要挺直。
然後再開扇,動作要隨意,姿態要優雅。
最後回眸,眼神要溫柔,表情要金貴。
「林滿月,你別太難過,小爺我……」
我承認,我這話不過是個說辭,她總不能真為別的男人難過。
不能吧……
好吧,她能。
她靠著床癱著,地上酒壺傾倒,半開的窗彌漫出一片酒氣。
她向來守禮,很講究體面,如今卻面色蒼白,臉上淚痕縱橫,眼角也還掛著未幹的淚珠,就這樣沒有形象地坐在地上睡去了。
操,她還真為別人難過上了——
啪
我心底的火苗,它滅了。
風夾著雪花吹過來,好冷。
十一月的雪,我的淚。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晃蕩回府的,腳步好沉,心好疲憊。
路上還被一個在家門口堆雪人的小孩嘲笑了,我確定他嘲笑我了。
他說我穿得像新郎官。
去他媽的新郎官,你才像新郎官,你全家都像新郎官。
我再也不穿紅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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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滿滿:
我醒了,我還沒清醒。
金陵鬥不愧是好東西,一口後勁也大成這樣。
我覺得我還需要再睡會兒。
但是我敏銳地感覺到了不太好的氣氛,所以睜了眼,然後成功被嚇愣了。
若不是窗外陽光大好,房間也是一片暖色,我當真要以為我夢遊去了哪家靈堂。
不過七尺多的四方小床,被抹眼淚的娘,唉聲嘆氣的爹,提著刀的阿兄團團圍住。
他們的目光大都心疼和悲戚,讓我差點信了我一夜之間罹患重病這個可能。
我覺得我還能拯救一下……你們覺得呢?
在我這愣神的空隙裡,我娘完成了從默默抹眼淚到低聲啜泣再到淚流滿面的轉變,她顫抖著伸出手,我幾乎以為她要抱著我的頭痛哭一頓。
然而,她沒這麼幹。
她是個淑女,我是個閨秀。
「我的滿滿,命好苦——」
「……」
我爹張了口,閉上了,又張了口,又閉上了,反反復復讓我看得幹著急後,他總算斟酌著開了口:「滿滿,是為父不好。若是為父再有出息些,也不至於讓那陳生不將我們放在眼裡。婚約是當年兩方家長定下的,你若真心喜歡,咱家就算不退他也奈何不了!」
不必了,不必了,真的大可不必!
我一口氣嗆住了,咳得自己掉了兩顆眼淚,我都慶祝完了你跟我說這個?
「女兒……女兒認為這樣不太妥當。」我承認我急了,我得打消我爹這個可怕的念頭,「自古門第不相當的婚約大多不美滿,既陳公子不願與我們結親,女兒就算強嫁過去估計也過得不順心……況且,況且陳公子本該有更好的追求。」
我自認這話漂亮,有一分灑脫兩分做作三分大方四分自憐,簡直叫人除了心疼寬慰找不到我一絲錯處來。
果不其然聽得這一番話,我爹我娘除了更心疼,倒沒有堅持那個想法。
隻除了我阿兄。
他拔刀了……
他衝出去了……
我仨都沒來得及攔。
我爹我娘隻來得及再安撫我兩句,就匆匆出去招呼小廝攔人去了。
房間安靜了下來,我總算有時間喘了口氣。
春禾端著水盆進來,滿目擔憂,她向來藏不住事。
「小姐——那陳峤實在不值當您如此!」
天知道今早她進屋子看到小姐被子蒙過頭,直挺挺躺在床上的模樣有多心驚。
她家小姐自來嬌弱知禮,如今居然為了一個狼心狗肺的男人借酒消愁,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狽,甚至……甚至還有撞牆的念頭,額頭上碩大的青紫,實在讓人心疼萬分。
她該是有多難過啊!
大概是春禾的目光太怨念,我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他們應當都想歪了什麼,但是我不能說。
我總不能說我是太開心了喝酒慶祝然後樂極生悲給自己磕了個包,疼哭的吧……
唉——
當閨秀好難,假閨秀更難。
我有點擔心阿兄……可別把人打殘了,萬一賴上我們家,我這婚還是退不成啊。
至於陳峤,我也隻能道一句——
對不住了,老兄。
你就再多犧牲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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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霍歇:
我生病了。
淋雪加心碎導致的。
我在床上躺了很久,思考人生。
那陳峤到底好在哪了?
我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所以我叫來了我的狗腿子冬明幫我一起想。
「你覺得今年探花郎——就前段日子遊街掛紅花那人如何。」
我盡量問得隨意,不表露明顯喜惡,反正冬明知道我想聽什麼。
「是那位朗月清風,正如修竹的陳峤陳公子嗎?」
朗月清風?正如修竹?
你覺得,我是想聽你誇他嗎?
我自認臉黑得很明顯,沒想到冬明這個向來會察言觀色見風使舵的居然意會不到我的意思,又多感慨了一句。
「這陳公子當真厲害!」
「……」我差點沒繃住臉上裝出的滿不在乎,咬牙笑了笑,「比我如何?」
「陳公子皎如清月,世子爺耀如熾陽,各有風姿罷……」冬明說完這一句,才覺得有些不對,屋子裡太冷了,讓他忍不住抖了抖。
他自然走過去在爐子裡添了兩根上好的銀炭,回頭就看到了我掛不住的臉色。
冬明懂了,他開始試圖補救:「世子爺比他好看!」
這話的確是他心之所想,發自肺腑的。
若論相貌,那世間當真少有能與我比肩的,照聖上前兩年誇贊的話,那便是「鮮衣怒馬少年時,獨佔人間鮮明色」。
按照以往,冬明誇完我,我應該欣然受之,但是今日我總覺有兩分刺耳。
大概是因為他誇陳峤用了兩個成語,誇我就是一句庸俗的好看?
這個念頭很不好,我已經開始自我聯想了。
好看就是美,美就是繡花枕頭,繡花枕頭就是廢物點心……
他居然敢說我是廢物點心!
靠,越想越生氣!
「滾滾滾——」
林滿陽來找我的時候,我還沒氣完。
不過他看起來比我更生氣,直直衝到我床前把刀往地上一杵,就急道:「霍歇,幫兄弟個忙!」
我裹著被子頗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我承認,我有點遷怒,誰叫他是林滿月的兄長。
他大概氣上頭了,所以沒注意我的眼神,劈頭蓋臉一頓罵:「這個狗東西,居然敢惹我妹妹傷心!我們滿滿從小到大沒哭過,這回……這回居然以酒消愁,還為他自殘!媽的,氣死我了,必須把他揍得爹媽不認!」
哦,狗東西是陳峤!
我的快樂有一點回來了。
但是仔細一想,我更悲傷了。
林滿月為別的男人傷心成這樣,那我算什麼?就沒人照顧一下我脆弱的心靈嗎?你們知道老子暗戀得有多心酸嗎?
我感到眼眶一熱,但是我不能哭,太丟人了,所以隻能拼命瞪眼。
林滿陽總算注意到了我,他一把捧住我的雙手,很是感動:「我就知道你是我好兄弟,能感我所感,怒我所怒!」
而我,我隻覺得惡心!
兩個大男人,手捧手,是多麼不幹淨的畫面……
「陳峤是吧?可以——」我甩開他的手,從床上下來,折了折手骨,「我看他不爽可是很久了。」
居然敢跟小爺搶姑娘,還敢讓姑娘傷心。
呵。
陳狗人,拿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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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滿滿:
阿兄是腫著臉回來的,眼角青了好大一塊。
這回被全家圍住的人換成了他。
我是不太相信陳峤有這般本事的,他頂了天能在言語上罵上兩句,但是論動手能力,哪能比上我這個從小練武,如今做校尉的兄長。
但是無論我們怎麼問,他就是支支吾吾不說實話,隻說摔了一跤。
我在腦中想象了一下要以什麼姿勢摔下去才能磕出這樣的傷,沒想出來。
但我也沒多問。
若當真是被陳峤打成這樣,以我兄長的自尊心,估計覺得臉能丟到城門外。
沒兩天,我和陳峤退婚的消息就傳得滿京都了。
幾年前某個詩會,我出過一次風頭,得了個德才兼備的薄名。更何況如今陳峤是京都裡頭炙手可熱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