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你究竟是何來頭?」
我反手摸上後腰的短刃,厲聲問道。
見我如此警惕,男人薄唇抿成一條線,不再抓著那小樹杈,而是怯怯地牽起我的手,在手心寫了一個字。
——賣。
賣?
我冷靜了些:
「你是……被鶯燕館賣出的小倌?」
我道出猜想。
搭在我腕上的修長手指蜷了蜷,小啞巴漂亮的眼角垂下,眸光黯淡,良久才點頭。
我猜他以為我嫌他出身低賤。
於是輕捏他指尖,靜默片刻,不再追問了。
實際上,我的腦中已然上演了一出狗血大戲。
京城多貴婦,更多貴寡婦。
這小啞巴怕不是鶯燕館的一位當紅小倌,從江南賣到京城,給哪個寡婦養到府中取樂。
結果人快到京城,事情卻敗露了,被寡婦家人僱下殺手,打成大殘扔在城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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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我不免憐愛,目光溫柔地看著他:
「小可憐。」
「剛好我也要去江南,就帶你一程吧。」
小啞巴有一剎那的失神。
而後一瞬不瞬注視我,緩慢勾唇,於掌心寫下:好。
低頭時,他的睫毛長又軟,偶有飄雪落在上面,輕輕一抖,又落了下來。
此情此景,我莫名很想喚他一聲,但欲言又止。
他說他叫無名。
我便道:「從今日開始,你就叫阿無吧。
」
無名,阿無,嗷嗚。
像幼犬的叫聲。
倒也合適。
8
我給阿無簡單包扎,連夜策馬進城,送到最好的醫館醫治。
路況多舛,阿無失血過多,大夫說再晚些送來,就該直接準備白事了。
我聽完臉色一沉。
躺在病榻上的阿無反倒來安慰我。
他揉開我緊鎖的眉心,在掌上寫:不怕,賤名好養活。
我:「……」
原來你已經聽出這名字是狗叫了啊。
許是有「賤名」護體,幾日後,阿無那遍布全身的傷勢竟真的好了大半。
大夫把脈時嘖嘖稱奇:「受如此重傷,痊愈得又如此快的,老夫還是第一次見。公子身強體壯,定是習武之人吧?」
阿無不能說話,大夫便看向我。
我扶額,有些難以啟齒,支支吾吾:「嗯,算吧,他平日會練一些功夫。」
誰說床上功夫不算功夫?
等阿無的傷全然養好後,我去集市買了輛馬車。
我的馬兒雖然矯健,但伏兩人總是吃力的。
啟程前夜,我和阿無將行李搬上車。一隻卷軸從包裹中跌出來,骨碌碌滾到阿無腿邊。
他撿起展開,用眼神問我這是什麼。
我側目看了眼,沉默了。
竟是那副辣眼睛的太子像,兇煞至極,掛床頭都能闢邪。
我嫌棄地扔掉:「別看了,這晦氣的醜東西,乃當朝太子。」
9
話音方落,便看見阿無臉色有一瞬的凝固。
「怎麼,」我當他覺得我騙人,「不信?」
阿無又乖巧無比地垂眼:不敢,太子豈是我等可妄言的。
我嗤之以鼻:
「有何不可?每個人都是從娘胎裡出生,兩隻眼睛一個鼻子,憑什麼非要分成三六九等?」
「太子今天就算站我面前,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要說,他就是個滿臉麻子的醜男人!」
此話擲地有聲,大逆不道。
阿無卻笑了。
他莞爾時,喉間會發出一點軟綿的輕哼,像小動物。
眉眼彎彎,襯得那顆清冷的朱砂痣也格外可愛。
我看得出神,口不擇言,「阿無,要我說,你比太子更吸引我呢。」
阿無眨了眨眼。
我仿佛那調戲良家婦女的惡徒,勾起他下巴,喟嘆道:「你和太子之間,我定選你。」
「不過本姑娘並不想嫁人,你若要想與我成親,就做我的贅婿吧。」
燭光搖曳,阿無澄澈的眸子似乎暗了一些。
寫在掌上的力道亦加重:當真?
「當真。」
我隻當在調戲小啞巴,笑得風情萬種。
沒料到翌日清晨,我坐在馬車上整理韁繩,腳踝忽地一涼。
是阿無的手指。
我差點把這狗男人踹飛。
但他力道出奇地大,錮得我動彈不得,隻得任由他掌著那截纖細腳腕,系上一條紅繩。
繩上綴著枚冷白的玉,和銀制的鈴鐺。уʐ
我冷臉發問:「這是何物?」
晨光初曦,一陣上旋的清風勾起阿無鬢邊碎發。少年眉目晴朗,對我笑得如春日降臨。
他一筆一畫寫道:
我給阿月的定情信物。
10
我怔愣片刻。
而後像被刺到一樣,屈起腿抱在胸前。
埋頭啞聲了會兒,我語氣真摯地開口:「阿無,我說贅婿是開玩笑的,你切勿當真。」
阿無不在意地笑笑。
他寫:我明白,定情信物也是玩笑話,冷玉是感謝阿月救我的謝禮。
我這才松一口氣。
早說嘛,嚇我一跳。
抬眼,朦朧晨光打在阿無側臉,琥珀似的,甚是好看,我又起了調戲的心思。
赤足踩在他胸口,腳踝上的鈴鐺叮當作響。
「喂,姑娘家的腳向來是不能給外人看見的,你不僅看了,還碰了,要如何對我負責?」
阿無勾起唇,目光灼灼。
那表情分明如沐春風,卻讓我莫名戰慄,有股被獸類盯上的恐怖感。
這次,他在我敏感的足背上,一筆一畫撫過。
——嗯,我負責。
——你要如何,我便如何。
我又哽住了。
……怎麼回事啊。
明明是想調戲他的,現在臉紅的人,為什麼是我?
11
距離江南還有三日路程。
入夜,馬車停在林間一處冷泉邊,我仰頭盯著那皎潔的月兒,手心忽而一癢。
低頭,是阿無在寫字。
他問我,為何要去江南?
我打了個哈欠,懶懶道:「去殺人,為我娘博一個名分。」
阿無眸光微動,又問我要殺何人。
我才不說。
雖然阿無是個啞巴,無口泄密。但說到底,我們隻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到了江南,他回鶯燕館,我與暗衛隊匯合,就此別過,相忘於江湖。
思及此,我望著天上殘月,不免嘆息:
「萬千世間,人如螻蟻,我們為何能相遇?因為緣麼……」
阿無坐在我身側,我們的影子交疊,好似一對依偎的愛人。
聽見這話,他搖了搖頭,轉而寫下一字。
筆畫有些多,我一時沒分辨出來,剛要開口,就聽見——
黑壓壓的叢林中發出一陣窸窣聲響,來不及反應,就見一道黑影從天而降,劍光直逼眼前!
糟糕,有人偷襲!
我將阿無推入馬車,拔劍躍起。
對方一襲黑衣,身手了得,我與他交纏許久才找到破綻,利落地把他的雙臂卸下,鋒利劍尖直擊命門——
被他巧身躲過!
而後,數十枚飛鏢自暗處湧出,矛頭指向我毫無防備的後背。
這狗賊還玩陰的!
我切換防御姿態,卻還是來不及,正絕望等待疼痛到來,眼前忽而閃出一道黑影。
是阿無,他擋在我面前,硬生生被飛鏢刺入身體。
歹徒逃向林子深處。
若是平時,我定會追上去鬥個你死我活,但此刻無暇顧及,揪著阿無的領子怒道:「你是傻子嗎?幹嗎出來?」
分明很痛,阿無卻依舊討好地笑著,讓我不要皺眉。
我舌根發苦,低頭察看他的傷勢。
阿無的脖頸細長柔韌,似天鵝一般美好。如今卻被劃過數道血痕,皮膚之下似有什麼條狀生物在鼓動。
我手裡還拽著從那刺客身上扯下的布料,定睛一看,竟是東宮的圖騰!
剎那心下大亂。
這人是太子派來的。
難道季君鶴的刺殺計劃暴露了?太子派兵來殺人滅口了?
正煩著,忽感一隻滾燙的手臂胡亂往身上摸,藤蔓似的勾纏住我。
我冷臉低頭。
恰好對上阿無那飽滿情欲、又濕潤無辜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