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扯回手,匆匆洗漱過,端著碗就去找謝長林了。
「大公子,少夫人來了!」
丫鬟匆匆通報,引著我進了謝長林的屋子。
時辰尚早,謝長林剛起身不久,穿著中衣,來不及換衣裳,左臂處用絹帛包扎著,隱隱透出血跡。
「我的兒,你何苦呢!這家裡也沒人會念你的好!」
說話的是鳳姨娘,也就是謝長林的小娘,正紅著眼,幫謝長林穿衣。
我進屋後,謝長林輕輕咳了一聲:「無咎是我弟弟,隻要他好,我做什麼都願意。」
說完,抬頭看向我:「弟妹,你怎麼來了?」
我看了看鳳姨娘,猶豫了一下,抱著碗走上前去。
「大伯!昨夜的藥果真有效,無咎以前一夜吐七八次血,昨夜吃了藥,隻吐了一次!真是多虧了大伯的藥引!」
謝長林點點頭,欣慰地笑笑:「那便好,我的心血總算沒有白費。」
「所以……」我捧著碗,希冀地望著他,「大伯能再給我一些肉嗎?無咎再吃幾次,一定能痊愈!」
「啊?」謝長林沒想到我會再要,一時反應不過來。
鳳姨娘瞪眼,一巴掌拍在桌上:「哪有要了還要的!我兒身子都沒恢復呢!」
我縮了縮,抱著碗,紅了眼:「對……對不住,我也是關心則亂,大伯若不願意,就算了吧……」
我噙著淚就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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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著。」
謝長林心中天人交戰片刻,硬著頭皮道:「罷了,無咎是我親弟弟,我有何不肯的。」
「我的兒!你不能……」
「娘!」謝長林沉聲道,「隻要無咎能好,我做什麼都行。」
我看了看謝長林,激動地把碗捧過去:「太好了,大哥仁義!大哥先割一斤給我吧!」
鳳姨娘一下站了起來:「一斤?你要做東坡肉啊!」
她指著我,渾身發抖:「你要救老二,也不能拿我兒的命去換吧!」
「對……對不起……」我收回碗,惶恐地望著謝長林。
謝長林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須臾,睜眼瞧著我,溫笑道:「弟妹,這是藥引,不是當飯吃的,隻用一點就夠了。」
他拿過碗,垂眸看了看,不顧鳳姨娘阻攔,一刀剜下臂肉。
我嚇了一跳,肩膀隱隱作痛,就好像那刀剜在我身上似的。
「弟妹,給。」
謝長林咬牙忍痛,將碗遞給我。
我瞧著碗裡那指甲蓋大的藥引,怔愣良久。
所以也就沒有發現,謝長林看我的眼神,變了。
14
「我以後,再也不懷疑你大哥了。」
我將碗遞給謝無咎,抱著臂,冷酷地坐下。
雖然我依舊不喜歡謝長林,但我說了,隻要他肯割第二次,我就再也不懷疑他,說話要算話。
我以為,謝無咎會說我一頓,可等了一會兒,也不見他出聲。
我扭頭看過去,發現他正盯著那藥引,神色凝重,不知在想什麼。
「怎麼了?」
「沒事。」
他搖了搖頭,說完將碗放到一邊,抬眼對我笑笑:「今日天氣不錯,推我出去轉轉吧!」
「你這身子能出門?吹了涼風可怎麼辦?」
他抿唇:「你都跟大哥說了,我吃了藥好了許多,那我自然得出去轉轉,好叫大哥放心,你說是不是?」
我想了想,也行。
總不能整日困在這房裡不見天日,曬曬太陽,說不準還好得快些。
說走就走,我掀開被子,將謝無咎背到了輪椅上。
「你力氣還真不小。」他隨口道。
我一怔,裝模作樣地捶腰:「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謝無咎笑笑,再沒說什麼。
15
出門前,謝無咎先去看了一趟謝長林,送了藥,道了謝,這才讓我推著他出府。安全起見,身後還跟了四個護衛。
我也就是出嫁那天,從花轎裡匆匆看過一眼京城,今日實實在在地走在街上,感受與那日完全不同。
轉過了一條街,謝無咎看見前面的慈恩寺,便讓我推他進去喝杯茶。
入寺後,一個小沙彌引我們見了主持,那主持認得謝無咎,許久不見,兩人在房中講起佛法來。
我聽不懂,幹脆先出去,在寺院裡溜達。
慈恩寺修在城中,卻十分僻靜,往來香客沒有一個高聲言語的。
我認不得菩薩,隻覺得大殿裡一排金燦燦塑像很好看,想去摸一摸,看看是不是黃金。
瞧得入神時,身旁走過來一位衣著樸素的婦人,被一位老媽媽扶著,上佛前點香。
「求菩薩保佑我兒,早日痊愈,隻要我兒能好,哪怕折了我餘下的性命,我也願意……」
婦人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那老媽媽輕聲道:「夫人已在寺中齋戒數月,菩薩一定會聽到您的祈願,保佑公子快點好起來的。」
「但願如此。」
我看那婦人生得美貌和氣,猶豫了一會兒,出聲道:「夫人,您的孩子病了,該陪在他身邊,帶他看郎中才是,在這裡齋戒有什麼用呢?菩薩可沒有郎中管用。」
婦人睜開眼,有些驚訝地望著我,卻並不生氣,眼裡隻有看小輩的慈愛:「你怎麼就知道,菩薩不管用呢?」
我默了片刻,抿唇道:「我大姐生病,娘日日求佛,頭都磕破了,大姐還是死了。我家隔壁師爺家的孩子,生了和大姐一樣的病,師爺帶她去城裡,讓郎中開了幾服藥,那孩子幾個月就好了。您瞧,菩薩是不是不如郎中管用?」
婦人目光復雜,瞧了我許久,眼底漸漸有些湿潤。
「你的話沒錯。可是,你太小了,你不會明白,當一個母親什麼也做不了的時候,便隻剩下,訴諸神佛這一條路了。」
她抬眸望著佛像,輕輕嘆氣。那口氣落在我心上,像是咚地敲了一下鼓。
我忽然明白,她未必真的相信神佛能救她的孩子,她不能陪在孩子身邊,大約是有苦衷的,在這裡齋戒,不過是求個心安。
我輕吸一口氣,沉默片刻,從一旁取香點燃,插在香爐裡。
「希望這位夫人的孩子,能早日痊愈。」
我拜了拜,抬頭時,婦人淚流滿面,卻是笑著的:「多謝你。」
我搖搖頭,正要說話,卻聽見身後傳來謝無咎的聲音。
「母親。」
16
母親?
我瞪大了眼睛,見謝無咎被護衛推進來,神色平靜地看著那婦人。
婦人怔愣片刻:「無咎,你怎麼來了?你……身子好些了麼?」
謝無咎不鹹不淡地笑笑:「一時半會兒死不了。」
說完,對我招招手:「阿璃,過來,見過母親。」
我心裡泛著驚濤駭浪,原來這婦人竟是侯夫人?
可她為何穿著如此樸素,又為何會住在慈恩寺中呢?
我回過神來,忙走到謝無咎身邊,對侯夫人福了福身:「見過母親。」
謝無咎牽過我的手,神色平淡:「母親,這就是趙璃。」
侯夫人安靜了好一會兒,才輕笑道:「原來,這便是他們給你找來衝喜的新娘。」
我頭皮發麻,怕被她厭惡,忙道歉:「母親勿怪,我剛才沒有認出您,不是故意冒犯……」
「你又沒有見過我,我怎麼會怪你?抬起頭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我心裡害怕,卻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抬起頭來。
意外的是,侯夫人眼裡,卻並沒有責備,反倒贊賞地點點頭。
「好孩子,委屈你了。」
說著,從手腕上取下一隻玉镯子,戴在我手上:「今日倉促,來不及準備什麼,這隻镯子就當作見面禮吧!」
我有些惶恐:「這怎麼行……」
「收下吧。」謝無咎冷眼看了會兒,道,「母親,我和阿璃就不打擾您清修了,改日再來看您。」
不等侯夫人說什麼,他便示意護衛推著他出去了。
我被他牽著,直到出了慈恩寺才放開。
我心裡有一萬個不解,忍不住問他:「謝無咎,你和你娘怎麼這樣生疏?她為了你,在寺中齋戒……」
「她不是為了我。」
謝無咎語氣平淡,落在我耳朵裡,卻像是平地驚雷。
「什麼?」
他勾唇,諷笑:「她掛念的孩子,另有其人。你不知道?我母親入侯府前,曾嫁過人的,她祈福,是為了她前頭那個孩子,我怎麼會有這樣的福氣。」
我驚了驚,好半天說不出話,原來侯府裡還有這樣的事,難怪謝無咎病得那麼重,我卻從未見過侯夫人。
我垂眸看著謝無咎,他淡淡看著前面,目光涼薄,可我能感覺到,他在難過。
17
一路無話。
回府後,謝無咎坐在院裡,閉目曬了很久的太陽。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隻安靜地坐在一旁,偶爾撿撿他肩頭的落花。
不知第幾次伸手時,謝無咎突然抓住了我的手。
我下意識地一縮:「你,你幹什麼?」
「讓我牽一會兒,行嗎?」
他仍閉著眼,輕輕地握著我的手。
我側頭看去,卻看見他的眼角,沁著半滴淚,很快又淌回眼睛裡去了。
他的手溫熱寬厚,不知怎麼,我心裡像有隻貓兒亂撞一般,怦怦地跳。
可很快,又冷靜了下來。
他的心上人,是柳姑娘,牽我,大概隻是想娘了。
我深吸一口氣,環抱住他,輕輕地拍:「謝無咎,你要是想你娘了,就把我當成她吧!無咎,乖,娘在呢……」
謝無咎呼吸停了一瞬。
氣得睜開了眼睛。
「別,碰,我。」
18
與謝無咎朝夕相處,我心態漸漸有了變化。
我希望他別死,好好活著,不單隻為了我自己,也是真心希望他能好起來。
過了兩日,早膳過後,謝無咎讓我幫他寄一封信,特意交代我,不要讓別人看見。
我不解其意,但也沒有多問,將信塞進袖袋,避開旁人,從後門出府。
路過花園魚池時,卻迎面撞上了謝長林。
「弟妹這是要去哪兒?」
他瞧著我,似笑非笑。
我不知怎的,忽覺後背發涼,訕笑道:「大伯怎麼在這兒?我……正想出去買些藥呢。」
「買藥?我和你一起吧,無咎常吃什麼藥,我是最清楚的。」
「不不……不必了,大伯,你這樣忙,怎麼好麻煩你。」
「恐怕不是怕麻煩我,而是,有所隱瞞吧?」
他忽然湊近,惡狠狠地盯著我:「我猜得對嗎?尤,小,七?」
我瞬間僵住,渾身血液凝固了一般。
他怎麼會知道,我是尤小七?
「大伯說什麼呢!我不明白……」
「不明白?」
他一把扼住我的咽喉,摁在魚池邊上,隻差一寸,我便會淹進水中。
「那你可認得此物?」
他從懷中掏出一支木簪,眼神陰冷。
那是我娘的簪子,我親手削的,如何不認得。
我瞳孔一縮,嗓子啞了一般,說不出完整的話。
「你把我娘……怎麼了?」
「她?她把你塞進花轎,冒充趙小姐嫁入侯府,你說此事若讓侯爺知道了,會如何處置她呢?」
「不……不是這樣的,我娘沒有參與此事!」
「是嗎?替嫁之事敗露,你覺得趙家會怎麼說?」
我呼吸一滯,此事若敗露,趙家為了自保,一定會將所有罪責都推給我家的。
侯爺若知道,我和我娘都要活不成了。
謝長林冷笑:「我給過你機會,可惜你是個不開竅的,自己找死。尤小七,我再給你一次機會,給我盯好謝無咎,把他的一舉一動,事無巨細,都告訴我,我便替你隱瞞替嫁之事,如何?」
「不,二公子待我不薄……」
「哦?」
他挑眉,松手,木簪撲通一聲落入水中。
「我答應,我答應你!你別傷害我娘!」
我哭得發抖,連聲答應他。
謝無咎,對不住了。
謝長林這才松開我,從我袖中搶過那封信,拆開掃了一眼。
「想不到他竟如此信任你。」
他滿意地笑笑,將信塞回我袖中:「以後,他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別露餡。」
19
我獨自出府,將謝無咎的信送了出去。
又若無其事地回到他身邊,按照謝長林的要求,監視他的一舉一動,盜取他的每一封書信。
謝長林對此十分滿意,卻無論如何,也不肯透露我娘的消息。
隻讓我好好看著謝無咎,等候吩咐。
謝無咎自慈恩寺回來之後,病情漸漸好了起來,不再整日關在房中,偶爾會讓我推他出府去轉一轉。
十日後,京中人皆傳,太子東巡結束,就要回京了。
也是這一日,謝長林找到我,讓我將謝無咎騙到城外去。
我顫聲問他:「你不會殺他吧?他可是你親弟弟,是這世上最信任你的人了。」
謝長林沒有正面回答,冷冷道:「還想見你娘嗎?」
我緊抿著唇,隻能應下。
午膳後,我借口去見一位有名的藥師,帶著謝無咎乘馬車出城。
然後將謝無咎推進了一座荒寺。
「藥師會住在這裡?」
「是啊,那藥師懸壺濟世,從不收取費用,囊中羞澀,隻能借住於此,你且在此等候,我去請藥師出來。」
我最後看了一眼謝無咎,匆匆離開了荒寺。
謝無咎笑著點點頭,耐心地等著。
可他沒等到我,卻等到了謝長林。
我離開後,謝長林進入荒寺,默默站在謝無咎身後,很久都沒有出聲,直到謝無咎自己發現了他。
「大哥?」
謝無咎眼眸明亮:「這麼巧,你怎會在此?也是來找那藥師的?」
謝長林沉默良久,方道:「我是來送你的。」
「送我?送我去哪兒?阿璃呢?為何不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