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男孩,那男孩大概十二三歲的樣子,他很瘦,也略有些黑,唯獨一雙眼睛墨黑湛亮,猶如暗夜中的一雙狼眼,充斥著渴望。
葉天卉很熟悉這種目光,她曾經在流離失所的孩子眼睛中看到過,也曾經在飢腸轆轆的將士眼睛中看到過。
順著他的目光,葉天卉看向了自己手中僅剩下的一個老婆餅。
被葉天卉發現後,男孩抿了抿唇,之後緩慢地收回了目光。
葉天卉默了下,才道:“你要吃嗎?”
那男孩沒吭聲。
葉天卉又道:“其實我也餓了很久,我這四個老婆餅是用拳頭搶來的,現在我吃了三個,不太餓了,如果你很餓,那這個給你吧。”
說完,她便起身,用塑料包裝袋包起來最後一個老婆餅,放在了垃圾桶上面。
之後,她也沒再說什麼,邁步離開。
她走到瓦房一側就要拐彎的時候,身後傳來一個很輕的聲音:“謝謝你。”
對方用的普通話,但帶著一些內地西部的口音。
聲音很啞很啞,像是沙漠裡的沙,幹澀到沒有半點水分。
葉天卉沒有回頭,直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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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明顯已經鬧大了,大批人員猶如黃水泄過樓盤,密密麻麻地湧過,之後逐漸分散開來,於是土灰和土黃色便融入了香江這繁花的各大街道。
當地各家各戶已經鎖門閉戶,但是那些人走在街上,依然試圖敲響誰家的門,祈求一些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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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一些樓房裡,會有市民從窗戶裡扔出來一些面包和衣服,這些會瞬間被哄搶,於是有人湧向那樓房,聚集著不走,那市民自然也有些怕,便不敢扔了。
而香江政府顯然也根本不可能接納這麼多人,於是當地政府派出來警察和啹喀兵維護秩序,電視和廣播新聞裡都在播報這件事,街頭巷尾也能聽到討論聲。
葉天卉躲到了一家餅店的屋頂,趁著沒人的時候偷拿了一些面包和餅幹,也拿了一些水來喝,並給他們留了兩元的港幣。
拿到這些後,她便縱身溜到了另一家藥店的二樓,躲在閣樓處觀察著外面的形勢。
現在大批人員湧入,香江政府派出大批警察要對這些人進行驅逐,這種情況下,任憑她再機智,也存在一定風險。
所以最好的辦法是躲過風頭,等大批人員被遣返後,這正是當地警察警惕心最松的時候,她再設法進入界限街的警署,享受抵壘政策。
當然了這裡面也存在一個風險,就怕當局突然頒布新的法令,取締抵壘政策。
葉天卉啃了一口剛拿到的蛋挞,這蛋挞剛從烤箱裡拿出來的,味道特別好,搭配著奶茶,真是絕了。
這麼吃著時候,她也透過那處狹窄的窗戶看向窗外。
香江樓房密集,她隻能看到高低不同的樓房切割出的一點點星空,勉強看到三五隻星星,而在夜空下,人們拖家帶口,偎依在牆角,或者低聲哭啼,或者小聲說話,人群中密布著絕望。
葉天卉便不再看了。
上輩子她見過災荒戰亂,也見過百姓顛沛流離,心已經很冷很硬。
如果她無力力挽狂瀾,那就沒有多餘的同情心去傷風悲月。
她尋了一處還算平整幹淨的地方,就地睡去。
因為上一世的種種,她睡覺一向機警,是以如今睡在這裡倒是不怕,萬一有個風吹草動,她都可以隨時醒來。
她就這麼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再次醒來是被一個聲音驚醒的,有人在下面大喊“派食了”。
她爬起來,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天已經放亮了,人群正瘋狂湧向一個地方,在那裡警方正給大家發放食品,有面包有包子,搶到的全都狼吞虎咽,還有人大聲喊著“莫擠莫擠,都有的”。
葉天卉也有些餓了,她趁著下面亂糟糟的空檔,又潛入了一處早茶店,拿到了包子和燒雞,照例給對方留下兩港幣後,便回到了這處歇腳處,大吃一番。
接下來她安安分分地待在這裡,餓了就出去找吃的,困了就躺在地上睡一會。
至於樓下的世界,兩日時間卻是有大變故,那些人先是被驅趕到了一處,說是要被送走,就有當地市民強烈抗議,據說當時市民有一半以上都和那邊有血緣關聯,他們自然不願意看到這樣。
但是顯然當地政府已經下了決心的,甚至開始動用警棍來驅趕。
這引發了當地市民更強烈的抗議,就有正義之士站出來,形成組織,救濟那些人,甚至組成人牆來替那些人擋住警棍。
葉天卉看著這一幕,她並不太明白那些人為什麼會這樣,但心裡是有些感動的。
可能這就是血濃於水。
她又想起來那親爹,她多少好奇起來,如果自己出現在他面前,告訴他自己是她的女兒,他會怎麼樣,會繼續認那自小養大的葉文茵為女兒,還是更喜歡自己?
他會不會因自己粗拙不堪又不能給葉家帶來利益,就此不認自己?
她發現想不出,她到底對這個世界的許多事認知並不足,於是隻好不去想了。
接下來幾日,事情便鬧大了,大量媒體湧來,報紙電臺記者紛紛報道,當地市區的歌舞廳全都自動關門,停止一切娛樂,當地的家庭甚至停止工作,全都上街保護這些缺衣少食的人群,就連葉天卉藏身的那處,都能聽到有些當地人守著電視機抹眼淚。
很快,那些人果然大部分人被送回去,於是葉天卉看到了一張張絕望的面孔,那些人哭泣,無奈,但又不得不上了運送的卡車。
一輛輛的卡車駛出的時候,沿路都是當地市民,他們拼命把自己的衣服和食物扔向卡車,希望能幫到他們。
就在那些卡車即將駛出時,突然間,一片排山倒海的呼喊聲向車隊壓來。
那些警察全都驚了。
葉天卉看過去,卻見是一群當地市民,成千上萬的人,他們有組織地衝了過來,呼天喊地,組成人牆,大家站在馬路正中央,以身體阻擋車輛駛出。
有人哭叫起來,大家高喊著不能把他們趕出去,甚至有人躺在馬路正中央死活不起來,在一陣亂糟糟的哭喊和警笛聲中,那些運送的車輛不得不停下。
場面一下子混亂了,車上的人哭喊著不要走,車下的人也都蜂擁而來,將他們喊下車,引領車上的人離開,警察呆呆地站在那裡,完全不知道做什麼,也不敢去攔,有些警察看到此情此景,也跟著抹眼淚了。
在場籠罩著飽含了人類樸素悲憫感情的氛圍,卡車上那些窮苦的百姓陸續被當地市民帶走,場面完全失控。
葉天卉安靜地從旁看著這一切。
或許是因為她擁有上輩子的記憶,也或許她此生的“媽媽”對她骨子裡的疏遠和防備,她這輩子從來沒體會到什麼親情友情,她對於這時代也是淡漠的,並沒有太強烈的融入感。
至於來廣東來香江,她對於那聽不太懂的粵語也是陌生的。
因為不熟悉,會下意識覺得是另一種人類,隻是這個世界的一塊幕布。
就像曾經她在行軍作戰圖上運籌帷幄,那一座座山一處處營,隻是捏在手中的棋子,她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所以她看到他們,但並不能理解他們,也並不會對他們有什麼感同身受。
換言之,能喚起她心底深處情感的事物幾乎已經沒有了。
但是看著這場景,她有了一種強烈的熟悉感,會想起上一世的一些畫面,那些曾讓她悲痛曾讓她奮起,曾讓她握著長刀披星戴月奔波萬裡的種種。
她甚至隱隱感覺,身體沉寂已久的血液慢慢有了溫度。
葉天卉輕輕握住了拳。
這一刻,她真切地感覺到,葉天卉沒死,她縱身躍入大海後,並沒有死。
她一定還活著。
關於文中最後那段,有興趣的可以搜1962年香港事件,本文因為是微架空,時間線和現實並不符。
第5章
在當地市民強高大的輿論壓力下,當局也認識到抓捕遣送不得人心,於是改變了政策,開始為那些民眾建造安置區,他們提供了木材,開始在山上或者空地構建板屋來安置這些人。
葉天卉將她藏身的這廢舊樓道略收拾過,收拾到看不出任何曾有人寄住的痕跡,之後才躲過樓中的人群,悄無聲息地匯入了人群中。
當地會有警察給他們發放吃的,餅幹或者粥,葉天卉也喝了免費分發的粥。
其實葉天卉這幾天一直吃著面包蛋挞以及各種餅幹,剛開始覺得很好吃,美味,但時候長了嘴裡挺難受的,太幹了。
現在能喝一口綿軟的粥,那自然是美味佳餚。
可惜這粥太鹹了,鹹得難受,隻能硬著頭皮喝下去。
之後葉天卉便混在大家伙中,跟著大家一起行動,排隊登記姓名。
不過在發放免費膳食證的時候,葉天卉沒領,她手頭有不到一千港幣,其實足夠自己吃喝了,也許還能租一個廉價的房子,倒是不需要和大家伙爭這一口吃的,她隻是希望有個合法的身份,所以必須跟著大家一起走程序。
這時候,一排排的木制寮屋已經建起來了,非常簡易,一般用木板和鐵皮搭建,但是有水電,也有公共廁所。
不過顯然這些寮屋根本不夠住,當地政府也沒辦法,他們根本沒人力來做這些,於是便給大家伙提供鐵皮、石棉瓦、鐵絲網和木板,讓他們自己搭建。
於是猶如洪水一般的人群便得到了建材,在城區邊緣或者山區地帶,因勢建起來寮屋。
這些房屋和建材自然優先那些拖家帶口的,她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哪兒都能睡一覺的人,自然也不想和大家搶這種機會。
好在她終於領到了居住證明,雖然不是正式的身份,但這意味著她可以合法地出現在這裡,也能自由從事一些工作。
她很清楚,任何時候,人都需要這麼一個小證明,她那個年代出門在外需要文牒,大陸需要單位介紹信和證明,這裡自然也需要居住證明。
她將這份蓋了紅戳子的薄薄證明小心地收好,便先行離開。
走沒多遠的時候,她聞到一陣食物的香味,便回頭看了一眼。
日暮已至,遠處的彩霞渲染著這片天空,不遠處的高樓大廈已經華燈初上,而就在這依山而建的簡陋寮屋中,也透出了昏暗燈火,並飄出了飯香。
應該就是最簡單的粥飯,但是卻很誘人。
這時候,原本愁眉不展的女人也露出些許笑意,小孩兒已經在寮屋四周圍打鬧起來,更有男人們聚在一起說話,討論著“去邊度揾錢呢”這樣的話題。
葉天卉靜默地站在那裡,在那隱隱飯香中,看著這一幕。
這時候,葉天卉便感覺到一道視線。
她看過去,卻見暮色中,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站在那寮屋旁,正看著自己。
他身量很高,背脊又挺得直,生了一雙狹長鋒利的眼睛,眉骨略顯緊促,眼眸細黑幽深,整個人看著清瘦貧窮,卻又有著野心勃勃的倔強。
視線相對時,那人微抿了下唇,別開了目光。
葉天卉便記起,她好像看到過這個人,是那天人群亂糟糟的時候,有人哄搶木材,是他上前制止了。
他雖然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也就二十歲上下,卻很冷很硬,做事也有些手段。
當時葉天卉看到了,不過並沒太上心,她現在對於和掙錢無關的人和事都不太上心。
她收回目光,轉身徑自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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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走在香江街頭,看這裡霓虹燈閃,看這裡人潮湧動,這是她未曾體會過的世界,也是她渴望拼搏奮鬥的地方。
路邊招牌琳琅滿目,店鋪裡客人走出,店主說一句“得闲來幫襯”笑著歡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