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會添亂也說不定。
我於是朝她稍一頷首，轉身往回走。
臨出院門前，又頓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
她正被江遠扶著往屋裡走。在這般情境之下，脊背仍盡量挺得筆直。
那分明是朵豔麗的玫瑰。
可惜盛放於廢墟之上。
她美麗而又衰敗。
頑強卻也脆弱。
那便是我最後一次見她。
24
那天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沒看見江遠。
隻是某天上學，一路上撞見的所有人都神情怪異，嘴裡還念念有詞地在談論些什麼。
不大的小鎮子，總是一點風聲就傳得飛快。
還沒走到學校，我就已經從大家口中大致拼湊出了發生的事情。
江阿姨走了。
凌晨，割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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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時身著生前最喜歡的一條裙子，化了精致的妝容，頭發也仔細打理過。
他們都說：「這女的果然不是什麼正經人，要死了還得最後浪一把。」
「她的孩子也不會是什麼好人吧。」
眾口鑠金，積非成是。
流言蜚語仍在，即便她已經走了。
那天天氣很好。
我走到學校門口，想見到江遠的心情突然前所未有地強烈。
25
踏入校門的前一刻。
微風揚起柳樹梢。
吹得人腦子也有些不清醒。
我調轉了腳步，往回跑。
推開院門。
滿院子白玫瑰開得張揚且熱烈。
少年一身黑衣，孑然立於院落中央。
他望著那片白色的花海出神。
晨風掠過，輕輕吹動他的衣角，和漆黑的額發。
我頓了頓，回身帶上門。
然後安靜地走到他身邊，站定。
我也曾經失去過親人。
知道在這樣的時刻，無論何種語言都顯得匱乏。
於是熹微的晨光裡，我陪他凝視眼前這一大片白色的玫瑰。
誰也沒再開口說話。
26
後來我幫著江遠清理門上油漆的時候，偷偷仔細辨認過上面寫的字。
雜亂無章，不過依稀可以認出，那是一些諸如「父債子償」「欠債還錢」之類的內容。
我猜測江父大約是個生意人。
後來生意失敗。
他死了，或者逃了。
留下一大堆爛攤子給自己的妻兒。
和江遠在一起以後，他和我提及過過去的事情，也的確證實了這一點。
隻是慶幸那些催債的人在江阿姨死後再也沒有來找過麻煩。
我和江遠得以順利完成學業。
劇情也開始走上正軌。
《白日夢想家》作為一個戀愛類乙女遊戲。
正軌上的劇情，當然仍然是以戀愛為主。
甚至大概由於有主角光環的加持，我和江遠官宣三年，在完全沒有任何公開營業的情況下，仍然收獲了大批 CP 粉。
27
「遊戲過程中，請勿做出任何有悖於系統指令的行為。否則原劇情將受到幹擾，遊戲將自動讀檔重來。」
「讀檔後如遇意外，後果自負。」
猛然回神，我仍縮在客廳的沙發上。
熟悉的機械音在腦海內響起。
經驗之談。
這一回，系統給出的指令，大概是要我跟江遠分手。
淋浴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
江遠走出了浴室。
除去腰間一條浴巾外，他幾乎寸縷未著。
祖瑪瓏藍風鈴的味道縈繞過來。
他從身後環抱住我，下颌輕輕抵在我肩上。
「在想什麼？」
「江遠。」
「嗯。」
「我……」
想和你分手。
就這幾個字。
說出來就好了。
說出來就能阻止遊戲讀檔重來。
可話在喉嚨裡滾過好幾圈，卻怎麼也無法出口。
原本就不怎麼堅定的決心，在剛剛回想過一遍往事後，變得愈發遊移。
我不敢去想，讓江遠再當面聽我提一次分手，他會是什麼反應。
他在這世間，近乎於孑然一身。
親近之人所剩不多，我要算一個。
我不該再去傷害他。
算了。
我認命地閉上眼睛，任由自己在江遠懷裡沉溺。
如果真的讀檔重來，我自負一切後果。
28
次日一早。
我醒過來的時候，頭正枕在江遠的臂彎裡。
他伸手輕輕刮了一下我鼻尖，揶揄地笑了笑，說：「醒得真早。」
我沒有答話，兀自抬頭去看他。
淺褐色眸子，稍有些凌厲的眼。
是二十六歲的江遠。
一切如常，沒有任何異狀。
世界沒有重開。
所以昨天，是我誤解了系統的意思？
「別看了。」他忽然湊上來，輕吻了一下我的額角。
眼眸裡蓄滿溫柔笑意。
「今天沒有別的事情的話，陪我去個地方吧。」
我點了點頭。
大概能猜到他要帶我去哪。
今天五月十九。
是江阿姨的忌日。
29
江遠生了雙極好看的手。
白皙，修長，骨節分明。挑不出半點錯處。
就連隨意一個打領帶的動作，也能做得極具觀賞性。
許是察覺到我的目光，他的手放到鎖骨處時，有意停頓了一下。
我立刻紅了臉，移開視線。
他便又俯下身，用手背輕輕敲了敲我的額頭。
隨即在我耳邊低笑了一聲，道：「該出門了，阮阮。」
我應了他，準備起身。
卻在視線錯開那一刻，看見江遠頭頂的好感度，突然刷新了一下。
75/100。
昨天晚上，左邊的數值還是五十。
怎麼會突然漲得這麼快？
「怎麼了？你看起來臉色不太好。」
或許隻是正常的數據變動……
是我太敏感了。
我對江遠搖搖頭，勉強笑了笑：
「沒什麼，我們走吧。」
30
注意事項之二：「當遊戲人物『江遠』對您的好感度達到 100/100 時，遊戲結束。您可以回到現實世界。」
可是現在，江遠對我的好感度，正在不停滯地上漲。
江阿姨去世以後，沒有立碑。
骨灰按照她的遺願進行了海葬。
所以江遠每年去祭奠她，不去墓地。總是會去市郊的玫瑰花海待上一時片刻。
半小時前，汽車駛出市區。
從那時起，江遠對我好感度的上漲就沒有停下來過。
朝霞燎紅了大半邊天空。
汽車距離市郊那片白玫瑰花海的距離越來越近。
最重要的是——
我好像真的能感覺到自己正在逐漸消失。
好感度：89/100。
「江遠。」
我叫了他一聲，嗓音是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顫抖。
「你有覺得，自己比昨天更喜歡我嗎？」
他稍一怔愣，然後笑了：「有。」
好感度：95/100。
來不及了。
「停車。」
我極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又重復了一遍：「快停下！」
江遠雖不明所以，卻還是把車停靠在路邊。
「怎麼了？」
好感度：98/100。
道路兩旁，無邊無際的純白色玫瑰花海一路蔓延，消失在遙遠的天際線。
「江遠。」我說，「我可能要離開這裡了。」
花海、朝霞，都在逐漸從我的視線裡消失。
很快, 連我們此刻所身處的這條道路，我也看不到了。
「江遠。」
我顫顫巍巍地伸出雙手, 妄圖再碰他一次。
「我愛你，不要忘了我。」
太陽、天空、汽車，連同愛人一起, 在我眼前化為虛無。
整個世界都崩塌瓦解。
那道機械音最後一次響起：
「遊戲人物『江遠』對您的好感度已達到 100/100，遊戲結束。」
31
我再次睜眼醒來，時間還是那年的跨年夜。
我獨自一人坐在客廳裡，手機屏幕亮著。
是《白日夢想家》的遊戲界面。
一張純白底色的卡片, 上面是江遠發來的手寫新年祝福。
「祝舊願皆已償, 來年有新願。」
後面仍然緊跟著一條語音。
我猶豫許久, 最終沒有打開再聽一遍。
異世穿梭一場，當真如同大夢一般。
次元不同。
終究是我和他之間無法逾越的鴻溝。
32
我木然地坐著，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麼情緒。
摁熄了手機屏幕，把它扔到一邊。
手機卻在此時突然震動了一下。
說不清是在期待什麼。
我急忙把手機拿起來。
卻在下一刻, 禁不住呼吸一滯。
手機裡彈出來的，是一則公告。
33
《白日夢想家》停止運營公告。
親愛的玩家：
自上線以來, 《白日夢想家》收獲了許多玩家的喜愛。對此，我們深感榮幸。
感謝各位玩家一路以來的陪伴和支持。
但由於多方原因, 我們不得不遺憾地向大家宣布, 《白日夢想家》將於 2021 年 12 月 12 日 00：00 起正式停止運營。
即日起至停止運營服務前, 玩家們仍可正常進行遊戲。
我們衷心祝願各位玩家，在未來的日子裡, 一切順遂。
34
日邁月徵，朝暮輪轉。
距離遊戲停止運營已有數月。
我無數次告訴自己, 那不過隻是我在跨年當夜做的一場美夢而已。
我當時許下的心願，不過是想見江遠一面罷了。
如今願望也已經實現。
還有什麼可不滿意的。
可總還是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突然就想起他。
如同以前一般，幻想他會不會突破次元壁, 再來見一見我。
35
五月中旬，我刷到一條抖音視頻。
是一大片白色的玫瑰花海。
我原本習慣性地想劃走。
卻猝不及防瞥見一條評論：
「江遠，快過來看！」
這大概是來自《白日夢想家》曾經的玩家的一條評論。
已停止運營數月之久的乙女遊戲《白日夢想家》的男主之一，江遠。
他有一條設定，是很喜歡白玫瑰。
於是鬼使神差地，我點開了視頻左下角的定位信息。
在確認位置以後, 獨自驅車數百裡，於五月中旬, 去奔赴那一片白玫瑰的盛開。
36
到達目的地以後, 身處漫山遍野的白玫瑰花的包裹之中，竟無端感到一股熟悉又異樣的感覺湧上心頭。
我隻當這是見到了與那日太過於相似的玫瑰花海, 所以觸景生情。
搖了搖頭，舉起相機，剛想拍張照片。
腦袋卻突然猛地一沉。
隨即，久違的機械音響起。
某次電影節活動，我被 cue 上臺。
「（「」「現在, 請抬起頭，目視前方。」
我跟著提示抬頭。
前方的花海裡，竟隱約現出一個人影。
晚霞滿天，玫瑰叢生。
那人在這樣一幅人間絕景裡回過頭來。
淺褐色的眸子被暮光鍍上一層金輝。
「是……江遠？」
37
「親愛的玩家：隻要你喜歡他, 他就不止是數據。」
「《白日夢想家》雖已停止運營，但愛意永不消逝。」
「感謝您曾對本遊戲的支持與厚愛。」
「祝願您和您的愛人一切盡意，百事從歡。」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