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次日一早,門外就傳來一陣吵鬧。
有人喊了一聲:
「別睡了,出事了!」
「村口怎麼全都是兵!」
我一骨碌爬起來,擁著被,身旁的李元昭早已不見身影。
睡意頓時全無。
剛走到院裡,看見李元昭一身石青色衣袍,負手而立。
我家小院門口,村民們跪了一地。
幾個身著官服的男人大步行至李元昭的面前,「撲通」一聲跪下。
「太子殿下,臣來遲了。」
——終於來了!
你們怎麼才來!!
我激動得雙眼發紅,卻擺出一副被嚇到的樣子,說:
「昭郎,他們是誰?」
跪在地上的紫衣男子對著我暴喝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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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人!見了太子殿下,還不速速下跪!」
「太子……」
我軟軟地跪了下去。
嘴唇顫抖著,眼淚大顆大顆地砸落。
李元昭站在原地,就那麼看著我。
他挺直背脊,卻沉默著。
過了半晌,那喉嚨間終於吐出了我夢寐以求的話語:
「祝氏救駕有功,賜黃金千兩。」
說罷,李元昭與我擦肩而過。
趁他微微停頓的空當,我擦幹眼淚和鼻涕,悲痛欲絕地大喊:
「謝太子殿下恩典!」
我站起身,將那盤沉甸甸的黃金放到身邊。
然後從衣袖中拿出他昨天送我的那根素簪,朝著院門口的小溪奔去——
「祝朝雲!」
身後的李元昭有些失控地喊著我的名字。
他竟然追了上來。
我嚇了一跳。
與此同時,高高舉起手,將簪子丟了進去。
簪子隻在水面濺起一點微小的水花,瞬間沉了下去。
「殿下。」
我輕輕一笑。
「從今往後,你我二人,毫無幹系。」
——李元昭的腳步被我這句話生生定在原地。
7
周遭陷入詭異的安靜。
大概是察覺到李元昭的怒氣,所有人都跪伏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低垂著頭,不敢亂看。
可如果他們抬頭,就會看到太子殿下儀態盡失的狼狽模樣。
李元昭眼底猩紅,死死盯著簪子消失的地方,極力掩蓋衣袖下顫抖的手。
我一邊拭淚,一邊暗暗地想:
太子殿下不愧是人中龍鳳,演起來把自己都給騙了。
隻可惜,他並不知道我曾經親眼見證王金花被無情拋棄的結局。
但凡有一絲被用完即丟的可能性,我都不會允許自己去賭。
更何況,我曾親耳聽到他對我的評價。
與其相信男人輕飄飄的情意,還不如相信沉甸甸的金子。
再說,那簪子我嫌醜,早就想扔了,硬是忍到今天。
過了半晌,那人眉眼間生出森然的冷意。
不知是自嘲還是什麼,他輕笑一聲:
「如此,甚好。」
這一次,李元昭沒再回頭。
望著那浩浩蕩蕩的一大隊人馬離村子越來越遠。
我箭步沖到那堆金元寶旁邊,拿起一個送到嘴邊,然後狠狠咬了下去。
真疼。
但是,真香。
嘿嘿。
8
旁邊的村民們一臉驚恐地看著我癡笑。
他們還以為我是慘遭拋棄,悲痛過度,這才導致舉止癲狂。
一時之間,全都同情地看著我。
其實這次重生回來,拿到這筆錢,我還有一件想做的事。
雖然不知道是否可行,思忖再三,還是決定試試。
我迅速擦幹淚痕,站到村民中央,讓大家圍攏過來:
「諸位鄉親,朝雲有些話想說。」
「昭郎……貴為儲君,回宮以後,難免將來想起在荷花村的困苦日子。」
在場的人都聽懂了我的弦外之音。
畢竟,君心難測。
沒人敢賭李元昭會不會在某一日突然心血來潮,想要抹殺掉自己在荷花村的落魄記憶。
他那樣冷情之人,並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我想借著這個幌子驅散村民。
果然,大家猜忌紛紛,不由得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娘嘞,那該怎麼辦?」
「我們祖祖輩輩都住在這裡,要是搬走的話……」
「人都快沒命了,還管這些!」
見時機已到,我緩緩開口:
「昭郎是我撿回來的,自當由我負責到底。所以,兩日之內搬走的鄉親們,我祝朝雲願承擔搬離荷花村和後續諸位安置的所有費用。」
此言一出,四下嘩然。
「太好了,朝雲,此話當真?」
「竟有這等好事?」
我點點頭。
眼見踴躍報名的村民們越來越多,我悄悄松了口氣。
我從小無父無母,吃著荷花村的百家飯長大。
既是借了重生的先機,自然要為大家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這樣一來,我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
村民們的問題解決了,現在,還剩下另一個問題——
我看向旁邊的王金花。
她正蹲在地上嗚嗚地哭。
「我才不走,我也想要一個帥男人回家當夫君,最好是比太子殿下更帥的……」
我嘴角抽搐。
她與我同是孤女,也沒有什麼親戚可以投靠。
想到重生前她的悽慘下場,再加上她現在這副樣子,就算有了錢,難免不會被哪個壞心眼的男人騙了去。
我蹲下身,給她擦幹眼淚,問:
「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你願不願與我同去?」
她抬起頭,淚眼迷茫。
「去哪兒?可能撿男人?」
「……閉嘴。」
9
作為最後離開的人,我一把火將這裡燒得幹幹凈凈。
坐上馬車前,我看著化為廢墟的荷花村,好像和前一世痛苦死去的回憶徹底告別,渾身隻覺得暢快。
這一次,沒有人會死在那場瘟疫裡。
大家都會拿著錢,好好地活下去。
「你那天說的好地方,到底是何處?」
王金花問。
我勾了勾嘴角,撩起車簾回答:「京城。」
——這也是我拿到錢的另一個打算。
等把這筆傍身的錢財熬到手,我要離開這裡,去天下最安全、能賺到更多錢的地方。
京城繁華,機遇無限。
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再像上輩子一樣,到死都沒走出過那個小村子。
馬車漸漸行遠。
可我不知道的是,三天後,荷花村來了幾個黑衣人。
唯獨為首的那一個,身著青色衣衫,依稀可見英挺的五官,貴不可攀。
他見到早已空無一人的村落,隻剩滿地的斷壁殘垣。
身形微動,卻未置一言。
其餘幾名黑衣人,沿著小溪而下,似乎在尋找著什麼,終究還是兩手空空。
唯獨那名青衫公子最後翻身正欲上馬之時,忽然重重跌墜在地。
再定睛一看,他竟硬生生地嘔出了一口心頭血。
10
恰逢新帝登基,盛京忽然興起一繡坊,名喚雲裳。
那繡坊剛開張之時,廣貼告示,招納無家可歸的窮困女子做工。
不僅提供食宿,還可傳授繡工,待手藝熟練後便可入坊。
此告示一出,京城百姓議論紛紛,都隻當是個噱頭。
可短短半年的時間,雲裳坊便以其「金箔繡」揚名整個帝都。
繡品種類繁多、花式新穎,引得京中貴女們競相追捧。
傳聞,那家繡坊的老板是名王姓女子,常以薄紗覆面,十分神秘。
「祝姑娘,明明你才是繡坊的主人,為何對外卻隻讓王姑娘露面?」
——左相千金尹纖雲在鋪子裡挑選繡品,正與我閑聊。
我笑而不語。
初來京城,我開了雲裳坊,購置了一座大宅子,而金花精通藥理,在雲裳坊旁邊置辦了一家醫館。
我們還請了個教書先生。
正因為自身足夠努力,各自的小營生好不容易才有了現在的起色。
不過,這裡畢竟是李元昭的地盤。
以防萬一,我還是讓金花頂替了雲裳坊對外的老板身份。
她突然想起什麼似的:
「對了,前日我隨父親進宮赴宴的時候,將你繡的那對花鳥掛屏獻給了聖上。」
我撥算盤的手驟然停下。
「他看著你繡的那個『雲』字,打翻了酒盞,突然咳得很厲害……還問了我很多奇怪的問題。」
「他問我,這對掛屏是誰繡的。」
——從前和李元昭在一起的時候,每每他刮破衣衫,我為他縫補,總會使點小心機,在他衫子貼近胸口的位置繡上一個「雲」字。
美其名曰,這是他的護身符。
我以為李元昭從未注意過這樣的細節。
可轉念一想,這位姑娘的名諱中也有「雲」字,不由得又暗藏幾分僥幸。
我裝作不經意地問:
「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我說……」
她臉色驀地凝重。
11
「我說,是我繡的。然後就拿了頭等封賞啦!」
「還要多虧你這雙巧手,爹也誇獎我有進步許多。祝姑娘,你算是幫了我大忙!過幾日,你可願來我府上赴宴?」
她又嘻嘻哈哈地換上笑臉。
我這才松了口氣。
剛笑著應下,忽然又聽她神秘地說:
「人人都說新帝殺伐果斷,鳳表龍姿,即位至今,仍後位空懸。所以各家朝臣都鉚足了勁地把姑娘往宮裡送呢。」
「可我才不願意。」
「因為啊,他有怪病。」
我皺眉。
李元昭一身腱子肉,摸在上面硬梆梆的,明明結實得很,哪兒有什麼怪病。
「我爹悄悄跟我說,聖上有心悸之癥。」
「大概是那會兒流落民間留下的病根吧……噓,你可別說出去啊!」
她離開後,我兀自發愣,怎麼都覺著……李元昭的反應有些不對勁。
我隻好安慰自己,那段往事已經過去很久了,李元昭應該不至於到這種地步。
他現在是天子,想要什麼樣的女人都是一句話的事,大抵早就忘記我這個鄉野粗婦了。
可我未曾預想到,李元昭恰恰是個記仇的男人。
傍晚間,有繡娘一臉急色地從前院跑了過來。
「朝雲姐姐,您快去看看吧,有貴客來了!」
「看穿著打扮……像宮裡的。」
我心口突突直跳。
左思右想,總覺得來者不善,冷靜叮囑道:
「先拖住那邊,趕緊去醫館把金花喊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