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從記憶中回過神來,窗外日頭已經西斜。
我從秦宴的懷中離開,手中捏著他給我的那本《川域志》,隨手翻了翻,倚門而笑:
「秦宴,想知道第五層地獄是什麼嗎?」
他垂眸盯著我,一開口,尾音上撩:
「怎麼,妙妙姑娘終於願意講了?」
我卻道:
「下個月的秋獵圍場,你我聯手,若能贏了容玉太子,我便講給你聽。」
……
這年的秋獵,會有一場刺殺。
容玉太子在這一局裡救駕有功,經此一事,此後更是深得聖寵。
可其實,容玉早就獲悉了敵國那些刺客們的計劃。
他故意隱瞞不報,就是為了博得救駕之功。
而我那庶妹蘇明顏,更是心思歹絕,她避險途中,居然趁亂把我推到了刺客的刀下,意圖要了我的命。
是秦宴替我挨了一刀,又反手把那刺客殺了。
可那刀上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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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記得他衣袍染血的模樣。
上輩子,拜這一刀所賜,秦宴落下了病根。
以至於後來,他即便位極人臣,尋盡天下珍藥,也終究壽數難續。
這一世——
我要讓蘇明顏和容玉太子一起,來償還這一刀的債!
隻不過……
我卻忘了,秦宴這瘋子,向來是個貪心的。
他湊近我,揚唇一笑:
「妙妙,不夠的。
「我若贏了他,你得在洞房之夜的喜床上講給我聽,才行……」
14
秦宴廝磨的氣音在我耳邊掀起熱浪。
我笑著答應他:
「好,聽你的。」
抱著書冊扶梯而下時,我聽到秦宴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我忽然有些相信妙妙姑娘先前的那些夢話了。
「妙妙姑娘忽然轉了性,待我這般好,是因為在那場夢魘裡,有所遺憾嗎?」
我回眸望他,諸多心酸,化作一句:
「是啊,夢裡遺憾頗多。」
隻見秦宴懶洋洋斜靠著門,笑弧惑人:
「看來,那確實不是什麼好夢。
「不過,我曾夢過妙妙上千遍,妙妙這才隻夢了我一遍。
「依我看,妙妙不如摒棄憂思,乖乖吃飯,好好睡覺,再多夢我幾次。
「說不定下一次,便是好夢了。」
我鼻子一酸,不禁點頭稱是。
我知他一直望著我,可我卻不敢再去看他灼熱的眼神,匆忙應過,便趕緊走了。
我生怕再待下去,會在他面前哭紅了眼。
15
上一世,他也說過不少情話。
隻是我從來都不大相信,自然也鮮少回應他。
我見過他殺人時血濺滿身的樣子。
也見過他面無表情地將人四肢斬下,泡到酒缸中施以極刑的殘忍手段。
所以,他的情話,在那時的我聽來,更像瘋話。
尤其是當我得知他爬上高位的手段之後——
秦宴少時受盡欺辱凌虐,傷病諸多。
為了韜光養晦,他故意隱忍不發。
但他其實從小就偷偷地習文、練劍、拉攏人才。
他在暗中,偽裝了各種截然不同的身份,專門與京城權貴們做生意斂財。
看似卑賤如泥的少年。
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早已賺得盆滿缽滿,堆金砌玉。
一切,隻差一個青雲直上的機會。
機會隨時可以謀。
可他的餘生,卻被我毀了。
秋日圍獵的那場刺殺,他救我或許隻是順手。
誰知那刀不惹眼,那毒卻致命,短短幾年,便送他去見了閻王。
他委實是賠大發了。
起初幾年,他尚可以靠藥物維持,裝作身無大礙的樣子,在朝中肆意翻弄權柄。
沒人看出他的破綻。
而我,是在太傅府落敗,被罰沒入賤籍的那一年,才被秦宴帶走的。
當時我與大多數人一樣,並不知道,那其實已經是秦宴生命的最後一年。
我被他囚在深苑裡,聽到了從他房中傳來壓抑不住的咳嗽,聞到了他院子裡經久不散的藥氣,又看到他嘔血之後來不及換下的臟衣,才知道了他的秘密。
他倒也無意瞞我,甚至還學會了挾病圖報:
「我都快死了,妙妙還不肯說兩句好聽的哄哄我?
「真是無情,你就那麼喜歡太子?哼,他可不是什麼好東西。
「聽人說,沖喜能續命,要不……妙妙給我沖喜試試?
「不答應就算了,別用那刀子似的眼神瞪我。
「我這府邸是能吃人嗎?你就那麼急著離開?
「等我死了,再放你走行不行?」
其實我與太子,頂多算是青梅竹馬之誼,談不上喜歡或愛。
更何況,當我得知是太子害死我弟弟的那一刻起,對他就隻剩下恨了。
秦宴卻閑來無事總會酸上太子幾句,一邊酸還一邊觀察我的神色。
我不信秦宴是真的看上了我,我猜他大概是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多年的籌謀,全毀在了救我的那一刻。
所以他才囚我於深苑,要我陪著他,伺候他,以滿足他那偏執的私欲。
最無語凝噎的是……
我從小養在深閨,在太傅府落敗之前,連一丁點的重物都沒提過。
他卻非要教我練劍。
那劍沉得要死,我拿一會兒就手酸,賭氣扔在地上不肯練。
秦宴難得在我面前陰了臉:
「匕首你嫌短,刀劍你嫌沉。
「暗器你嫌丟不準,射箭你又嫌胳膊疼。
「妙妙的手真是矜貴,到底教什麼,你才肯學?」
我反唇相譏:
「我學那些做什麼?像你一樣,動不動就殺人嗎?」
他笑了,大約是氣笑的。
因為他笑過兩聲之後,臉色便驟然蒼白,蹙眉重咳,竟嘔出一口血來。
我以為他終會放棄的。
可他緩過來之後,卻又淡然地拭凈唇邊血線,讓我繼續,還笑吟吟地威脅我:
「妙妙今日若是還學不會摘葉飛花,便伺候我沐浴吧,可好?」
我心裡罵他是瘋子。
可他這話卻總有奇效。
為了不去伺候他沐浴更衣,承歡身下,我到底學會了不少東西。
隻是漸漸地,我眼看著秦宴從一個風華絕艷的公子,變成了垂死掙扎的困獸。
他的手越發無力。
他握不穩劍了,也拿不動弓了。
終於輪到我笑話他:
「你為奸作惡,即使身居高位,活著又有何趣?待你死後,世上沒人為你哭,他們隻會歡呼。」
秦宴盯著我,反問:
「你也不會哭?」
我連想都不想:
「不會。」
他失神了一下,才緩緩嗤笑:
「嗯,那活著確實無趣。」
我便又道:
「那你為何還活?
「不如斷了藥石,死了幹脆。」
他被我咒了也不怒,隻是陰鬱的臉上滿是無奈:
「沒良心的小貍奴,我若死了誰來護你?
「教了你半天,你卻連隻雞都不肯殺。
「我若不把那些想害你的人都殺盡,又怎麼敢死?」
一般時候,他喜歡叫我妙妙。
他說這名字像在喚貓。
所以,當他偶爾不怎麼高興時,便喊我小貍奴。
等到秦宴終於肯放我離開的那日,他已是病容枯槁。
他連說話都費極了力氣,眼神卻偏偏還帶著狠意:
「我死後,你便不許再怨我、厭我了。
「否則我便化身厲鬼,夜夜逢你春夢,與你歡愉糾纏,擾你不得安……」
說到一半,他又忽然頓住。
終究苦笑一聲,無奈地紅了眼:
「罷了。
「你放心吧,這個世上不會有鬼。
「也不會再有我了。」
16
後來,我才明白。
秦宴這個人,不敬神佛,無謂善惡。
可他卻有自己的道。
他給自己披上了一層閻羅的皮,是為了踏入地獄。
亂世朝堂,太多權力傾軋。
他看不順眼 ,便以殺止殺,以奸佞之道掃除奸佞,與那些貪婪的、惡心的靈魂不死不休。
他殺掉的那些人裡,沒一個是好東西。
全是他揪出來的惡鬼。
那些鬼害過我,也害過別人。
隻不過,他們都披上了偽善的皮。
直到最後。
他被千夫所指,也隻是冷冷一笑,沒什麼所謂。
反正他從小就習慣了唾罵。
反正他本也不是什麼好人。
我跑去為秦宴沖喜時,為時已晚。
他躺在病榻上一夢不醒,直到咽氣,也沒能看到我為他穿嫁衣的樣子。
我吻過他僵冷的唇,哭著對他說了無數遍對不起。
那一刻。
我多希望,世上有鬼,鬼來逢我。
17
回府路上,我神思遊蕩。
蘇敘喚我回神:
「長姐,秦家那個臟種沒欺負你吧?
「他在京中名聲可不怎麼樣。
「太子哥哥似乎不喜歡你跟秦家那個臟種在一起,姐姐還是顧忌些為好。」
我看著蘇敘,特別想告訴他——
上輩子他死在了他最相信的太子哥哥手裡。
而千裡迢迢跑去替他收屍的,正是他看不上那個的秦家臟種。
許是看出我神色不悅,蘇敘終於收斂了語氣,小心翼翼地看著我:
「姐,你不高興?」
我引導著反問:
「若將來,我與太子反目成仇,阿敘,你選誰?」
蘇敘愣住:
「姐姐怎麼會和太子成仇?」
我撩簾看著馬車窗外熙來攘往的人流:
「皇宮危險,東宮更是動蕩。
「那是個會吃人的地方,你的太子哥哥,已經被吃掉了。」
蘇敘意味深長地瞧著我:
「姐姐莫非知道了什麼內情,不想嫁給太子哥哥了?
「爹爹還說等下個月中秋宴時,皇上就要為你們擬旨賜婚了。
「放心,這道旨意,不會再落到我身上了。」
我冷笑:」
圍獵刺殺發生在中秋宴之前。
上一世,是秦宴用盡手段拆了我與太子的親事。
這一次,我親自來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