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妙妙?」
虛偽的神佛又在喚我。
他牽住了我的手。
我蹙眉。
怪是我一時疏忽,思緒翻飛,竟在容玉面前走神了。
「嗯,走吧。」
我抽回手,淡淡應了一聲。
至少現在,還不宜與這位太子殿下撕破臉。
容玉的掌心空了,有些失神地看著我,目光落寞。
我側過眼,隻當瞧不見他受傷的樣子。
然而,就在我轉身將走之際,身後的屋子裡,卻傳來了一聲輕輕的呵笑,帶著幾分譏誚:
「蘇小姐,不來拿《川域志》了嗎?」
是秦宴。
他沉默了那麼久,久到仿佛要被所有人遺忘的時候,終於開了口。
我頓步,回頭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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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見,古舊的窗欞透著絲絲縷縷的光。
窗欞下,秦宴正撐著下巴望我,膚色蒼白,皎如寒月。
他眉梢微挑,眼神似帶著鉤子,清美近妖:
「《川域志》在內室的閣樓上,閣樓狹小,外人不得入,蘇小姐恐怕得親自跟我走一趟了。」
呸,什麼《川域志》?
天知地知他知我知,那句話根本就是我為了洗脫蘇明顏栽贓給我的汙名,才故意在人前扯謊的。
他倒好,分明是想多留我一會兒,卻又不肯直說。
為了不讓我跟太子同行,竟然拿這當起了由頭!
罷了,我還怕他不成?
秦宴那間封閉的閣樓上有什麼,我再清楚不過了。
不就是掛滿了我的畫像嗎?
狼犢子,病瘋子。
先前裝得冷冷淡淡的,還勉強像個人。
這就忍不住了。
8
我隨著秦宴往內室走。
他在前,我在後。
通往閣樓的階梯又窄又陡。
我先前中了蘇明顏的藥,表面看似無恙,實則腳步發虛,才踏了幾步木梯,便險險踩空。
本來,就算踩空了,滾下去,甚至摔死,也沒什麼可怕。
畢竟上輩子死前,我在翻騰的火海裡都能抱著秦宴睡去,這又算什麼?
但我看著前方高瘦頎長的少年身影,忽然覺得他離我還是太遠。
我想抱他,想靠近他。
於是——
「啊。」
上到最後一節階梯時,我一腳踩空,故作驚呼。
秦宴果然迅速回身,及時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就勢便往他懷裡栽,環住了他的腰,聽到了他的心跳。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我唇角上揚,勾起得逞的笑。
秦宴的身體明顯一僵。
很快,他便看出了我拙劣的演技,薄唇間溢出了一聲病態的低笑:
「蘇妙小姐,抱得這麼緊,不嫌臟嗎?」
這話聽著耳熟。
他問過我一次。
上輩子,阿敘死後,他主動找到我,說要帶我去阿敘的葬身之處。
我馬術很差,隻能與他共乘一匹。
連夜趕路,秋風瑟瑟,我冷得打哆嗦,秦宴便將他的披風丟給我。
我介於男女之別,死撐著不肯穿他的披風,他便語氣譏誚:
「蘇妙小姐是嫌我臟?」
那一夜,月光下,他明明在笑,眼神卻陰鬱寒涼。
他是賤妓外室所生的庶子。
秦家乃高門世族,歷經四朝風雲,出過貴妃,出過宰輔。
而秦宴的生母,卻是個勾欄院的花魁,至死沒能入秦家的門。
京中世族很多人都在背地裡罵他是個臟種,說他玷汙了秦家的門楣。
也因此,秦宴雖然被認了回來,卻從來都不得他父親的疼愛。
他的院子,偏僻冷清。
他的門扉,人人可破。
沒人把秦宴當回事。
他安靜地在陰暗裡啃食著恨意,最終長成了一個病態的瘋子。
上一世,他這樣說過之後,我便再也沒敢矯情。
我閉緊了嘴,披緊了他的披風,乖乖縮進他懷裡。
他拽緊了韁繩也抱緊了我,我被他的溫暖包裹著,耳邊是呼嘯而過的風聲和馬蹄聲,心跳聲很亂,身體卻不再冷了。
這一世,他又問我,嫌不嫌他臟。
我把唇貼向他的耳廓,一字一句:
「秦宴,你不臟,你比誰都幹凈。
「臟的是你爹,他臟了你娘的身子,還臟了你的人生。
「臟的是那些拜高踩低的蠢貨,他們的腦子早就被灌滿了溲水,他們的汙嘴,根本不配提你的名字。
「秦宴,這座秦府配不上你,早點離開可好?」
一陣落針可聞的寂靜之後……
秦宴忽然把頭埋向我的頸窩,呼吸溫熱,似撩撥又似戲謔:
「呵,蘇妙小姐把我誇得這樣好,我又該為蘇妙小姐做些什麼才好?」
「簡單啊~」
我笑:
「我欲殺人時,你來做我的刀。
「我欲救人時,你來做我的藥。
「我欲嫁人時,你來做我的郎。」
秦宴直勾勾地盯著我,瞳孔微震,鳳眸極深:
「你的刀,你的藥,你的……郎?」
9
秦宴就算裝得再清冷沉默,骨子的病態也還是藏不住。
那雙眼睛裡,分明洶湧著癡妄的情思。
我索性去推閣樓的門:
「秦宴,別裝了。你不是早就盯上我了嗎?這裡面,滿屋子掛的全都是我的畫像,我說得對不對?」
嘎吱一聲,門開了。
我卻傻眼了——
畫呢?
一幅我的畫像都沒有?!
夕陽餘暉,透過窗欞,書卷整整齊齊,列滿櫃閣。
「誒……這一年,是還沒畫嗎?」
我沒忍住,叨咕了一句,略微尷尬地回頭,朝秦宴望去。
隻見,蒼白陰鬱的少年眉梢微挑,薄唇勾笑:
「原來蘇妙小姐是想讓我為你作畫,還想要掛滿這間屋子?」
「……」
誤會大了。
秦宴從高閣上取下《川域志》一書,遞到我的手中。
我接過之後,便轉身欲走。
秦宴卻忽然拉住我,捧起我的臉,眼尾泛紅,目光是病態的偏執,聲音裡帶著撩人的蠱惑:
「妙妙姑娘是怎麼猜到我心思的?
「我把妙妙畫滿這間屋子,妙妙就是我的了……可好?
「明日就開始畫,行不行?
「妙妙、妙妙……」
10
年少的瘋子,也還是瘋子。
秦宴說著狂悖不堪的情話,唇齒間不斷呢喃著我的名字。
聲音漸啞,語氣漸輕。
我揚起臉,看到少年漆黑的眸裡正翻湧著深淵般的欲念。
「秦宴,你從前真是好會裝。」
我將唇貼在他的側臉上,輕吻淺啄,又迅速離開。
秦宴錯愕了一瞬。
很快,他眼尾的紅暈便越來越濃。
再開口時,他嗓子已經啞得不像話:
「妙妙姑娘是小貍奴投生的吧?
「將人心勾纏走了,卻又不負責了?」
他問得無奈又委屈,卑微又放肆,迷亂又克制。
我但笑不語,隻戲謔地望著他。
我一直不知道秦宴究竟是從什麼時候盯上的我。
他此刻,是已經把我當成他的私有物了麼?
那樣說來,他盯上我,便該是在更早以前……
11
我仔細回想。
在我及笄之前的年歲裡,與秦宴的交集大約隻有兩次。
第一次,是一個冬日。
那年,下了一場瑞雪。
我帶著侍女出門賞雪,本想尋個僻靜之地,卻誤打誤撞,看到了秦宴。
他正被幾個世族公子按在雪地裡打罵。
我又驚又怒地揚聲喝止。
那幾人認出我的身份,礙於太傅府的面子,終於肯收手散去。
秦宴目光陰冷,始終繃著神色,固執地不肯示弱。
直到那些人走遠之後,他才終於繃不住,咳了幾口血。
血色殷紅,落在皚皚白雪上,觸目驚心。
我下意識扶了他一下,掏出帕子給他用,又吩咐侍女阿春去尋人幫忙。
可秦宴隻踉蹌了一瞬,便強撐著站回風雪裡:
「不必。」
他垂眸盯向我手裡那方沾染了他的血跡的絲帕,薄唇間溢出一絲自嘲的涼笑:
「蘇小姐還是離我這種人遠些,免得臟了自己。」
他說完便走,頎長單薄的背影與雪色融為一體。
那是我第一次記住他的樣子。
倔強,陰鬱,狠絕,孤獨。
像是蟄伏的獸。
12
我與許多世家公子貴女們一同長大。
世家交往大多以利為先。
人們看不起秦宴,自然更不會去親近他——這個賤妓所出,毫無希望的秦家庶子。
我卻頭銜頗多:
太傅府嫡長女、京城第一才女、未來的太子妃。
所以……
我一向是被眾星拱月的那個。
而秦宴,一向是被孤立的那個。
京中世族就這麼幾家,年年盛事歡宴,總有碰面的時候。
自那次之後,我又遠遠地見過秦宴幾次。
他總是安靜地坐在不起眼的角落,淡淡看著遠處的喧囂,眼底偶然間會閃過一絲不屑。
我與他也有過眼神對上的剎那。
我會對他莞爾示意。
他則冷冷淡淡地錯開目光。
有人在背地裡諷他——
說他那張臉長得勾魂攝魄,像極了他那個花魁娘親,一瞧就是下賤胚子。
我聽著不爽。
這種時候,我那京城第一才女的名頭便能派上用場。
我會端著最文靜賢淑的樣子,笑不露齒,禮貌地提醒那些人:
「閑談論人非,實非君子淑女所為,慎言慎言。
「與其背後說人短,不如靜坐思己過。」
……
有時,我厭煩得很了,也會勾著笑,懶洋洋地給那些人講:
「聽說啊,地府分十八層。
「第一層,便是拔舌地獄。
「凡是挑撥離間、多嘴多舌、誹謗加害、說謊騙人者,死後都會被打入這一層。小鬼會掰開那人的嘴,鐵鉗夾舌,生生拔下……但是又非一下拔下,而是拉長,慢拽……」
講完,我面不改色,佯作淡然地搖扇飲茶。
天知道,我有多麼厭惡他們的聒噪。
天知道,我每天裝溫良淑女有多累。
天知道,我煩得想拔了他們的舌頭。
這招總是比溫言溫語的提醒更奏效。
每每我這樣說,周圍便會立時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隻不過……
再奏效的手段,也偶爾會有意外。
那一次,旁人聽了我的拔舌地獄之談,皆收斂閉嘴。
可偏偏——
我背後卻傳來了一聲淡淡的呵笑。
我小心翼翼地回頭……
居然瞧見了秦宴。
他不知何時來的,正站在我身後,一雙深眸凝著我,似笑非笑。
世上最尷尬之事莫過於此。
我那時生怕他誤會,急忙解釋:
「秦少公子,我並非在背後議論你,我隻是……」
可秦宴根本不待我說完,便薄唇開合,喚我名字:
「蘇妙姑娘。」
我有些茫然:
「嗯?」
他問:
「若拔舌地獄是第一層,那後面的十七層呢,又是怎樣的地獄?」
我答:
「第二層是剪刀地獄、第三層鐵樹地獄、第四層孽鏡地獄……」
說著說著,我便意識到不對,趕緊停了下來。
我頂著京城才女的名頭,讀的應該都是賢者文章,諸子百家。
地獄之說,是我從雜談野志上瞧來的。
偶然一句無妨,可要是再往下數,內容實在過於陰間,便與我的身份很不相宜了。
我有些氣,偷偷瞪他。
虧我之前還暗中維護他,他竟想坑我?
秦宴卻勾了勾唇角:
「若有朝一日,能聽蘇妙姑娘將後面十八層的故事都講完就好了。」
……
這便是我及笄之前,與秦宴的兩次交集。
第一次,我撞見他雪中的狼狽。
第二次,他看透我人前的偽裝。
所以,這個狼崽子,居然早在那個時候,就已經盯上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