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黯然道:「......為何?」
「你還好意思問!你昏迷時說了什麼難道一點印象都沒有嗎?」
我隻依稀記得那個夢,難不成......
我心虛開口:「......我不記得了。」
「你一直喚著殿下,還不帶停的,那語氣別提有多矯作了,結果就這麼巧,被來看望你的蘇謙聽見。」
我撓了撓頭:「這與我被貶有何幹系?」
「這兩年你取得了蘇謙的信任,可你卻在昏迷時惦念太子,蘇謙豈會不多想?待他回過味來,第一個就要對付你。」
我這才頓悟,也想通了其中的關竅。
這兩年,蘇謙與我愈發熟稔。
我也因此收集了他好些罪證。
我面上與他狼狽為奸,背地裡,卻悄悄壞他計劃。
譬如幾個月前,我知曉了他在城西有一個舞樂坊。
調查之後,我發現那舞樂坊私自打造違禁兵器。
我二話不說就命人悄悄上報給衛尉寺。
那蘇謙苦心經營多年的舞樂坊就被鐵面無私的少卿給抄了。
影六:「皇上尚不知你昏迷時說的話,但等蘇謙想通了,他定會到皇上跟前添油加醋地說一堆,你也知道咱們那皇上能力不咋的,但論疑心,那可是啟朝第一,你為他辦事,心中卻另有他主,他怎會輕易放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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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咱們殿下有遠見,先一步讓你出京去北州,到時候天高皇帝遠,他們就算有心也無力再來管你。」
「他們若發現我是殿下的人,那殿下......」
「這你就甭操心了,不還有我們十二影衛嗎?而且殿下老謀深算,早已備了萬全之計。」
對啊,太子身邊就算少了我,也會有其他人擁護他。
「苦著個臉幹嘛?瞧,這是什麼?」
影六晃了晃手中的信箋和包裹。
我二話不說一把奪過。
影六湊上前:「殿下寫了什麼?」
我閃身躲開,背過他。
「小氣!你們一個個都這樣,殿下也是,竟拿我當外人,直接託我口述給你不就行了。」
我沒有理會,而是小心翼翼地拆開信箋。
太子的字銀鉤玉唾,自成風流。
我摩挲著信紙,將上頭的內容逐字記在心裡。
太子讓我好好做我的縣尉,京城之事不必操心。
待他繼天立極之際,就是我回京之時。
我合上信,然後打開了包裹。
除銀票外,其餘的便都是素白的絹帕。
在影六狐疑的目光中,我麻利地系好包裹,躍上馬背。
「你回去吧,告訴殿下,洛昭,不,影七遵命。」
16
來北州的第三年,京中傳來了蘇謙伏誅的消息。
他這些年犯下的罪行擢發難數。
長生塔行刺的主謀便是他。
也正因如此,他觸到了皇上的逆鱗。
陸堯雖未參與行刺之事,但其罪狀也不少,自然也不得善終。
我看了眼窗外的飄雪,抿了一口茶,繼續看起了卷宗。
北州的冬季比京城冷,大雪連下了數月。
難得的晴天,縣廨裡卻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眾人跪在地上,縣令和縣丞時不時側目看向我。
似乎是想要我給一個解釋。
我接下聖旨叩謝皇恩。
四喜忙道:「洛將軍,快快請起。」
這三年的光景,惟日為歲。
白日,我埋頭處理積壓在縣廨的舊案。
但即便讓自己分身乏術,夜臨時我又總會想起在京城的日子。
每每思及太子,心中就會空落落的。
我止不住地想,太子是否也會想起我,哪怕隻有一瞬,那信上的承諾,他是否忘卻。
如今,四喜帶著聖旨來了北州,太子已然踐諾。
當夜,眾人恭賀我成為金吾衛大將軍。
那是我第二次喝酒。
我策馬疾馳,四喜等人被甩在身後。
趕回京時,我卻聽到了太子要成婚的消息。
街上攘來熙往,不少人在討論著近日京中發生的事。
「看來太子是個痴情種,不先把繼位大典辦了,居然要先辦婚禮。」
「誰說不是呢,聽說先皇駕崩當日,太子就定了成親的日子,竟連一刻也等不了。」
「也不知那女子是何來歷,竟能讓太子為她做到這番地步。」
「......」
原來四喜來北州後沒多久皇上就駕崩了。
但太子並未立即繼位,而是要先成親。
我不由得握緊韁繩。
看來太子真的很喜歡那女子。
太子是我的主子,他成婚是件好事。
來日他的子嗣,便是小主子。
太子生得那般好看,小主子也一定粉雕玉琢。
想到這,我彎了彎唇角。
看了眼懷中的錦盒後,我揚鞭趕往宮中。
暮色蒼茫,但我遲遲未見太子。
宮女將我引至一處偏殿,讓我沐浴更衣。
十幾日的棲風宿雨,我確實該好好洗洗再換身衣物,以免唐突了太子。
隻是我不解她們為何讓我套上那火紅的禮服,還給我戴上了繁復鑲翠的冠帽。
但此刻,我並沒有心思去多想。
因為我即將與太子相見。
17
寢殿內,燭花熠熠。
太子坐於喜榻上。
華冠紅服穿在他身上,仿佛世間萬色都失了芳華。
三年不見,他未改分毫,仍皎如日星。
那對桃花目中眼波流轉,勾魂攝魄。
我有很多話想同他說,但眼下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倒是太子先開了口。
「過來。」
我按捺住內心的激動,膝行向前。
瑩白的足尖挑起我的下巴。
我下意識地吞咽口水。
「想伺候孤?」他問。
雖不知太子為何在此時說這話,但我還是老實道:「想。」
他俯下身,拍了拍我的臉:
「你不過是孤養的一條狗,配嗎?」
聞言,我喪氣地垂下眼簾。
結果下一秒,慵懶的聲音再次響起。
「但,孤允了。」
我不敢置信地抬眸,內心雀躍。
此次回京,終於可以貼身侍奉太子了!
我強裝鎮定,將懷中的錦盒遞上。
裡頭是一把精致的玉梳。
這是我在永安縣時親手做的,手藝是從當地的梳篦匠那學來的。
太子的頭發如綢緞一般,我有幸摸過幾回,也收藏了一些。
因此,我很早之前就想贈他一柄梳子,奈何一直找不到理由。
如今他要成婚,理由便有了。
「這是你送給孤的聘禮?」
聘禮?
我直愣愣道:
「是賀禮,屬下恭賀殿下與太子妃喜締鴛鴦,祝殿下、太子妃百年好合,五世其昌。」
隻一瞬,他面色轉沉,促狹的眉眼沒了笑意。
「闊別三年,孤以為你多少會明白自己的心意,可如今看來,孤是高估你了。」
聽太子語氣驟變,我急忙叩首:
「殿下若不滿這賀禮,屬下再去準備。」
太子默了一瞬,冷笑出聲。
下一秒,我被一腳踹翻在地。
「你不是想伺候孤嗎?沒點眼力見的狗東西,還不快過來伺候!」
話音落下,有東西朝我砸來。
我下意識接住,定睛一看,是一罐香膏。
太子顯然還生著氣。
「好好伺候,要是敢弄疼孤,就送你去蠶室當太監!」
眼下,我還有何不明白。
我動了動唇,想問為何,過往種種頓時浮現於腦海。
太子待我的不同在此刻有了解釋。
而這三年,我無時無刻不掛念他。
甚至嗅著他的私物,乃至指頭兒告了消乏。
我對太子的忠心原來也不單純。
心髒的跳動從未如此有力,勢如擂鼓。
我極力壓制起伏的胸膛,脫鞋上了喜床。
紅燭暖帳,汗光珠點點。
花心輕拆,露滴牡丹開。
晨光熹微,太子早已沒了往日的從容。
直至天光大亮,日上三竿。
他靠在我懷裡,我輕柔地為他梳著頭。
那把玉梳一遍遍穿過如瀑的青絲。
我的嘴裡還念著他教我的詞:
「一梳白頭偕老,二梳舉案齊眉。」
這一切恍如夢境。
但我卻清晰地記得他粼粼的眸光和飄紅的眼尾。
以及他在我耳畔的呢喃:
「想娶孤為妻嗎?」
「想......但屬下隻是殿下的......一條狗,配不上殿下......」
他輕笑一聲。
緊接著,清潤微啞的聲音響起:
「那孤就嫁狗隨狗,如何?」
18
近日,京中的果子行興起了一種點心,名曰:條頭糕。
不少食客初見時都大為驚詫。
因為與一般的條頭糕不同。
這新穎的條頭糕有嬰孩的一拳寬,七寸長。
且顏色也並非白色,而是少見的黑色。
他們吃過後,更是嘖嘖驚嘆。
原來裡頭的餡料並非傳統的豆沙餡,而是煉化的牛乳。
那黢黑的外皮也是因為和入了芝麻粉。
果子行的老板都自詡自家的條頭糕最為正宗, 宮中那位專愛吃他們家的。
這條頭糕還在京中風靡了好一陣。
此刻,我正在宣政殿, 與一眾朝臣商討燕國使臣到訪的相關事宜。
皇上慵懶地坐在龍椅上,眼神有意無意地從我身上掃過。
我繃直身子,努力集中注意力。
「洛將軍,城南街道繁華, 人員往來復雜,屆時這的部署......」
「......」
「洛將軍,洛將軍?」
我:「啊?」
當我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時, 鴻胪寺卿正皺眉看著我。
眾人的目光也悉數落到我身上。
氣氛已然沉滯。
我尷尬地準備開口, 一聲輕笑傳來:
「看來洛大將軍這些時日安排京中部署著實是累著了,不如今日就先散了。正好,朕也想吃條頭糕了。」
那聲音不高不低,但在場之人都聽得真切。
我喉結一滾。
「既然皇上要用點心了,臣等就不多叨擾了。」
不少朝臣都知曉皇上喜食條頭糕。
據說京中盛行的條頭糕便是從宮裡傳出去的。
眾人離開後,隻有我留於原地。
若是以往, 我定然會老老實實地去膳房取點心。
但自那夜起, 我才知道條頭糕有時並非條頭糕。
不時會有朝臣送條頭糕來長生殿。
但那些都被皇上賞給了下人。
我對上那雙含春的眸子, 磕巴道:
「屬......屬下,馬上去準備。」
【太子番外】
再睜眼時, 我正坐在東宮主位。
原以為是一夢黃粱。
但拘謹跪在跟前的人切切實實存在。
我摸著他的臉, 撫過他的頸窩。
他身上的溫度熾熱滾燙。
不再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這一路,他執劍護我無恙, 也因我而亡。
他是我少時在牙行買來的。
我相中了他的眉眼。
當時,他窩在籠中, 蓬頭垢面, 身形瘦削。
但那對烏溜溜的雙目卻亮得出奇。
買回去洗幹淨一瞧, 濃眉虎目, 一副不好惹的樣子。
但實際上, 他乖順得不像話。
明明年歲不大,卻瓮聲瓮氣地說要奉我為主以報恩情。
我遂了他的願, 讓他進了影衛營。
再次相見時,他的身量已高過我。
褪去稚氣的五官愈發深邃,身形更是挺括健碩。
但其心叵測,太子早有所覺。
「(我」在我跟前時, 他活像隻等候主人下令的狗。
俯首聽命,奉為我尊。
我也因此開始喚他「狗東西」。
原是揶揄調侃, 他卻絲毫不惱,甚至還欣然接受。
當真是一條蠢狗。
彼時,他渾身浴血, 躺在我懷中。
我萬沒想到他在彌留之際會對我傾訴衷腸。
「皇上......不要哭, 是屬下不好......讓您傷心......」
他艱難地抬手, 想要拭去我臉上的淚。
但那隻染血的手堪堪抬到一半便落了下來。
他氣若遊絲,苦笑道:
「皇上若知曉屬下的心思......肯定就不會為我流淚了......
「屬下其實一直想像清竹和四喜他們那樣侍奉在您身側, 接近您靠近您......
「......因為屬下......傾慕皇上......還請皇上原諒屬下的大逆不道......」
「......」
直至我龍隱弓墜, 這些話仍歷歷在耳。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對他的情感也並非那般簡單。
此刻,影七跪在我跟前,神情肅然。
看著倒十分正經,也不見什麼隱忍克制。
看來眼下他尚未認清自己的感情。
如此, 便由我主動,好好逗逗他。
看看這隻傾慕主人的狗幾時才會開竅。
我勾起唇,語氣親狎:「脫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