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灼不知什麼時候套了件衣服,埋頭在紙上記著數。
他的狼尾貼合頸部,又在發梢處微微翹起,垂著眼眸,一絲不苟地畫著「正」字。
「這個門是個老古董,一腳一百萬,到時候讓他賠。」
我望著他紙上的字跡,忽地笑出了聲。
謝灼循聲抬眸看過來,我捏了捏被摔碎的手機,幹脆接過筆,玩起了小紙條。
「賠,讓他賠!」
「手機也得讓他賠,我拿去修,你先用這個。」
他寫完,在抽屜裡拿出一個新手機。
謝灼家裡,全是沒拆封的名牌手機、衣服。
這件事,我本來不太理解,他媽媽花大價錢從國外買回來的,為什麼不用?
直到周柏言去國外找何晚晴那天,給我帶回來了一款限量版包包。
退給周柏言,他也不要:「送給我女朋友的,哪有收回來的道理,不值幾個錢,收著吧。」
後來,我連包裝都沒拆,扔到了角落裡。
我討厭這種彌補,就連帶著對它也感到厭惡。
後來,再看到謝灼家裡沒拆封的東西,我也就見怪不怪了。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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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道歉還總是走捷徑呢?
我搖了搖頭,沒有接過他的手機。
謝灼似是看透了什麼,埋頭又翻出了一款老式手機,漫不經心地遞給我。
「等手機修好了,我把錢一並還……」我寫著寫著停了下來,抬眸看了他一眼。
謝灼正湊近看著紙條,我回頭,剛好對上了他琥珀色的眼眸。
他喉結滾動,微微偏過頭去,不自然地逗弄著籠中的鸚鵡。
「我教你幾句手語吧。」
我轉了筆鋒,緩緩落下幾個字。
7
謝灼學習成績很不穩定,不是第一,就是倒數第一,全憑心情。
一個月後,我去一中參加家長會,老師語重心長地拉著我。
「他這孩子,聰明,學什麼都快,但我覺得,除了特殊教育,他最需要的是心理輔導。」
他媽媽找到我們學校,確實是病急亂投醫了。
比起根本派不上用場的手語翻譯,他真正需要的其實是心理輔導。
但是他每次都很抗拒,還非要拉著我才肯去。
幾次下來,似乎也沒有什麼效果。
我和老師握握手,抬腳朝屋外走去。
剛出門,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周柏言不知為何,會出現在一中校園裡。
我想繞開,卻被他抬手攔了下來。
「那天的話……隻是和朋友開個玩笑,分手的事情,我可以當作沒發生。」
他眼底微青,單手插兜,不自然地從身後掏出一款新手機。
「手機賠給你,寫點什麼吧?」
我看著他微顫的眼睫,腦海中卻很難將他和那天的周柏言重合在一起。
他當時蹺著腿,被眾人簇擁著,說的明明是:「哦,我忘了她是個啞巴。」
怎麼現在,又低聲下氣地求我寫點什麼給他?
「我想找什麼樣的女人沒有,若隻是為了那檔子事,我還用忍三年?」
「林聽,隻是些氣話而已。」
「……」
他說得低聲下氣,言語間,卻依舊是傲慢的。
我抬眸看著他,拿出謝灼借給我的手機慢慢打著字。
周柏言也是少有的好耐心,垂眸看著我。
「你送我的包,還有其他東西,都沒有拆,改天我打包寄給你。」
「我說了,那些是送你的。」
「我不要了。」
我不要了,你,我也不要了。
你給的,我從來都受不起。
你朋友對我的態度,就是你在他們面前對我的態度,不是嗎?
「而且我們已經分手了。」
周柏言不知被哪句話刺激到,手掌鉗住我的雙臂,慢慢收緊。
「林聽,我說了,我沒同意,還有那個姓謝的……」
周柏言話沒說完,何晚晴踩著小高跟打斷了他。
「柏言,怎麼在這裡啊?林老師也在啊,怎麼不在自己的學校,跑這裡來了?」
何晚晴話說得熟絡,仿佛那天惡語相向的人不是她一樣。
周柏言微微松開我,蹙起眉轉身朝她看去:「你來幹什麼?」
「周伯父說要請我吃頓飯,歡迎我回國,你不在場可怎麼行?」
說罷,她好似才想起還有個人在現場。
「林老師正好一起去吧,聽柏言說,你們交往三年,還沒見過家長啊。」
她眼尾上揚,得意地向我炫耀。
「何晚晴!」
第一次,周柏言對她,言語間沒有了往日的溫柔。
可真是奇怪,明明那天,喜歡她喜歡得要緊。
春日清風徐徐,我靠在欄杆上,靜靜看著她表演。
舊手機摔壞了,不能把她發我的消息當面給兩人看,著實是一大損失。
我看著眼前心思各異的兩人,心中漸漸有些煩躁。
回想過去的二十幾年,我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太貪心了。
不然為什麼總是差一點呢?
我以為可以在福利院安然長大的時候,一場大火燒毀了我唯一可以稱作「家」的地方。
我以為可以和周柏言白頭到老時,才發現不過是黃粱一夢。
我眼尾泛紅,迎著風撥弄著耳邊的碎發。
一抬眸,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謝灼。
他一頭火紅色的頭發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好好的手語,讓他打得和法術結印似的。
我眯起眼睛,才終於看清了他的話。
他站在陽光下挑挑眉:「按 F 鍵,帶你逃離世界。」
8
我和謝灼跑到江邊的時候,天邊火紅的落日斑駁地穿過雲層,灑在江面上。
耳邊風聲打著浪聲,滔滔不絕地灌入耳中。
周柏言換著號碼打過來,我幹脆直接關了手機。
「今天謝謝你了。」我朝他打著手語。
他確實聰明,才一個月的時間,就把常用的手語都學會了。
謝灼背靠在欄杆上,漫不經心地搖搖頭,我抬手,揉了揉他柔軟蓬松的頭發。
江邊晚風將他的發絲送到我的掌心,酥酥麻麻的。
謝灼忽然愣住,抬眸看著我:「你的病好些了嗎?」
這次換我愣住了。
我本以為這件事,隻有我和徐念知道。
大概是和周柏言在一起的第三個月,徐念陪我去做了心理咨詢,一些塵封的記憶才漸漸復蘇。
「排斥親密的肢體接觸,小時候應該是被虐待過。」
「她是後天變啞的,是吧?」
「患者部分記憶缺失,大概是小時候沒有多少人聽她說話,聽力沒有受損已經很幸運了。」
「快速建立親密關系,或許比吃藥更管用。」
「……」
也正因為這個,我和周柏言分分合合時,徐念掀掀唇,最終也沒說什麼。
可是……整整三年,症狀居然也沒什麼緩解。
「第二次去心理咨詢的時候,不小心看到的。」
謝灼昂起頭朝後仰,喉結在我眼前上下滾動。
「書上說,抱著玩偶睡覺,或許能有所緩解。」
他比劃完,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每年過生日,謝灼都會送我一人高的玩偶。
我推脫禮物太貴重,他撓撓頭,依舊笑得滿不在乎:「收下吧,朋友不要的。」
……
9
後來的一段時間,是高考備考的關鍵時期,謝灼再沒出現過。
倒是周柏言,三天兩頭來學校堵我。
「林聽,是你一直想吃的那家店,我排了好久。」
「你還在為何晚晴的事情生氣嗎?那天家宴我真的沒去,她的事也跟我沒有關系。」
「林聽!」
周柏言一向耐心奇差,又不擅長哄人,我日日冷著他,也是斷定他堅持不了多久。
「林聽,你以為姓謝的那小子是什麼好東西嗎?」
我胸前抱著教材,聞聲停下了腳步。
「那天,你以為我為什麼能找到那裡?」
後邊的話,我沒敢再聽。
躲到衛生間時,才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撲通作響。
我望著手機,正猶豫著要不要找謝灼問個清楚時,他的頭像閃了閃。
「手機修好了,我給你送過去?」
我看了看手機上的高考倒計時,話到嘴邊還是止住了。
「不急,等你高考結束吧。」
「嗯。」
我收了手機,靠在牆壁上慢慢平復著呼吸。
校園裡多是聾啞的孩子,周柏言成了最吵鬧的那個人。
周柏言比我想象中的有耐心,在我身後兢兢業業跟了兩個月。
風雨無阻,轟不走,也罵不走。
到後來,我連眼神都懶得給他,他還是緊緊跟在身後。
人人都說,京圈太子爺這次是徹底栽了。
但我覺得,他隻是不甘心而已。
我總想吃的那家蒼蠅小館,我說過多次,但他從未放在過心上。
如今小心翼翼地捧到我面前,不是為了道歉,不過還是在哄我。
等我傻傻地回頭,他就會像以前一樣,抬眸睨著我,和朋友炫耀。
「你看,她根本離不開我。」
我站在講臺上,搖了搖頭,甩開了頭腦中周柏言的身影。
10
屋外不知何時下起了傾盆大雨,窗戶漫起了層層水霧。
一抬眸,窗外沒有了他的身影。
果然還是那個太子爺。
下課後,我剛收拾好課件,徐念的電話打了進來。
我微微蹙眉,心中升起一陣不好的預感。
若不是緊急的事,她很少會電話聯系我的。
「林聽,我在派出所走不開,你趕快去賽車場,千萬別讓謝灼碰車!」
賽車場!?
謝灼的父親車禍去世後,他連副駕駛都不肯坐,又怎麼會出現在賽車場。
我眉頭緊鎖,等看到徐念發來的地址後,心忽然落了一拍。
——是周柏言常去的那家賽車場。
難道……
和隔壁班的老師打招呼後,我匆忙地趕往了賽車場。
天色陰鬱難開,雨勢漸大,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剛下出租車,耳邊就傳來了熟悉的轟鳴聲。
周柏言的開車風格極具侵略性,簡直是個不要命的瘋子。
所以從前,我才會為他擔憂到睡不著覺。
但現在,我更擔心謝灼。
他……到底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走進賽車場的時候,兩輛轟鳴的賽車已經衝出了起跑線。
一紅一白,在大雨中瘋狂疾馳。
紅色,是周柏言平日最愛的那輛車。
「很得意吧,兩個男人為了你,命都不要了。」
何晚晴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我身後。
我和她,一向沒什麼話好說。
隻是趴著欄杆,極力辨認著兩人的蹤影。
賽車在 S 彎上極速飄移,揚起一陣陣白煙。
還有半個月就要高考了,如果謝灼在這時出了什麼意外……
我閉上眼睛,甚至都不敢去猜想這種可能性。
「林老師,你知道他們的賭注是什麼嗎?」
我轉過頭,對上她挑釁的目光。
如果賭注是我,那可真是太傻了。
「聽說你是在福利院長大的,能傍上周柏言這種人,不願意輕易放手,我也理解,但你要明白,你一個啞巴,就算沒有我,你們也不可能結婚的。」
「不如,我給你一筆錢,在他面前消失如何?」
我白了她一眼,當著她的面,把她朝我發瘋的短信截圖發給了周柏言。
然後在便籤上寫了一行字:「百年好合啊。」
何晚晴氣急敗壞地在我身後破口大罵,完全沒有了往日的形象。
而這一切,似乎被別人直播了出去。
但這些,跟我也沒什麼關系了。
我甩開她,走下觀眾席,盡量走到離賽場近些的地方。
賽車的轟鳴聲時遠時近,紅車眼看就要率先衝向終點時,忽然掉頭,直直地衝向了身後的白車。
瘋了,真的是瘋了。
兩車在雨中急停,又轟鳴著朝對方撞去。
都瘋了嗎?
前途不要了,命不要了嗎?
我直到這時才意識到,謝灼骨子裡也是帶著一股瘋勁兒的。
兩輛車在最後時刻急停下來,卻因為賽道湿滑,還是出了意外。
謝灼左臂受了傷,汩汩鮮血滲透衣服,混合著雨水流了一地。
我張張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無措地抱著他,配合眾人慢慢將他拉出來。
就在這時,耳邊響起了一陣低沉沙啞的聲音:「林聽,原來沒那麼痛。」
我眨眨眼,眼淚徑直滑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謝灼是在模仿他父親車禍時的場景。
想象總是漫無邊際的。
在這三年中,我不知道他多少次想象過那場車禍發生的瞬間。
如今無限貼近那一致命時刻,知道他父親走時並沒有那麼痛苦,反而也就放下了。
真傻。
如果有天堂,你父親必定是在日日祈求你平安快樂的。
11
徐念趕來醫院時,病房門剛好被打開。
謝灼臉色蒼白,受傷最嚴重的左臂被固定了起來,幸好其他地方沒有重傷。
沒事了,沒事了……
我松了口氣,這才發覺自己的指尖一直在微微顫抖。
謝灼的受傷其實沒有那麼嚴重,但保險起見,高考前還是選擇了住院。
醫院離我的學校很近,我下課後就會來他這裡看一眼。
每次他不是渴了就是餓了,手指勾著我的衣角,湿漉漉的眼睛抬眸看著我。
「你沒什麼想問的嗎?」
見我垂眸不理他,他終於忍不住開了口。
這是我第二次聽他說話,聲音磁性低沉,仿佛他的聲音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
對於他不要命地和周柏言跑去賽車這件事,我其實是生氣的。
但高考在即,我也隻是勸自己忍一忍。
我深吸一口氣,搖搖頭,低頭削著蘋果。
「那天,是我告訴姓周的,你在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