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廢除了所有的賤籍。
那些迫不得已為奴為娼的人,從此與平民享受一樣的民生權利。
雖然不比貴族,但至少他們可以挺直腰杆,說自己是人了。
他們不再是貴族的物件,或者甚至不如貴族寵愛的小貓小狗。
沒有人可以再被隨意發賣或送人。
平寧二年起,官府逐步回收所有原賤籍的賣身契,全部折價改為僱佣短契。
若佣人犯錯,可扣除薪水,可報官抓捕甚至全行業封殺,但沒有人可以隨意打罵買賣佣人。
違者受罰入獄甚至斬立決。
同時,貴族之間開啟專門的進諫通道,用於舉報同僚間有隨意打殺奴僕姬妾的行為。
若被證實,被舉報者降職甚至處刑,舉報者受賞。
原本團結一致,籌謀復闢的老貴族團體逐漸分崩離析。
謝家又增加了寒門和原奴籍的科舉通道,增加才藝考核種類,讓有真才實學的人成為新貴族。
而最重要的是,女子也可科考。
世間再不會有買賣和交易女子的事件。
真好。
世人都說,隻怕以後男性為尊的局面,要不保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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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夫人為我專門建了一座祠堂。
我依然陪著她。
她現在更忙了。
又是一年初雪,夫人帶著阿元,給我上了一炷香。
她說:「這是你小娘的祠堂,以後,常來祭拜吧。」
蒼白的雪被宮牆映成粉紅,落在她繡著紅梅的鬥篷上,徹骨的冷意中透著溫暖的假象。
我想,我們都終究沒能走出那一場紅梅落盡的宅中雪。
「殿下,時辰到了。」
我看著她騎上一匹馬,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當年,她還不是我的夫人的時候。
鮮衣怒馬,未染一絲霜華。
番外·輪回
謝凌晚沒有直接稱帝。
她讓她爹穿上了龍袍,她本人則被封為皇太女,她的女兒也有密詔加封,若皇帝和皇太女有恙,皇太孫女便直接繼位。
而謝凌晚本人,一人一馬,開始了讓人聞風喪膽的微服私訪。
世家大族大多由她爹來料理,隻給她留下了一個,周家。
她和阿軟的夫家。
皇太孫女,未來女帝的父族。
光這一點,周家便不能留。
更何況,周家本就支持三皇子,即便周丞瑾已死,周家的九族也保不住。
謝凌晚定制了一根鞭子。
花的錢,比她加冕時戴的耳環還多。
皮質的鞭身,鐵質的倒刺。
一如當初三皇子對喬阮用的那根。
流著周家血的男人們的命,便一條一條被這根鞭子帶走。
細密的紅飛濺成漫天的煙火,而那些自詡高貴的,男兒們的哀號,便是曼妙的背景音。
極佳的祭祀儀式。
周家家主,已經年邁的老侯爺是最後一個。
他拄著金絲楠木的拐杖,顫顫巍巍地指責謝凌晚:「你們謝家已是皇族,你爹承諾過隻要效忠,便既往不咎,你便是如此守信的?」
聽到這話的時候,謝凌晚抹了一把臉上的血,笑了:
「守信?」
她仿佛聽到了一個笑話:「和你們這樣的男人,守信有用嗎?」
「孤這一生,對值得的人守信便可。」
老侯爺敲著拐杖,胡須都在顫抖:「不過一個樂籍出身的賤婢,你非要為了一個玩意兒如此不仁不義?」
謝凌晚的冷笑,便突然收住了。
她原本還想著,要不要給他個恩典,賜他一個舒服的死法。
她突然想到,周丞瑾的一個歌女姨娘,便是如阿軟這樣,被老侯爺送給了當時的丞相。
周丞瑾不過是有樣學樣而已。
都該死!
老侯爺沒能撐到第五鞭。
謝凌晚冷漠地看著他:「塞進恭桶丟到亂葬崗吧。」
「那個木棍燒了,髒東西。」
唯有部分家僕得以幸免。
她和阿軟的僕人。
阿軟的一個婢女拒絕了她的入宮邀請。
她回鄉前告訴謝凌晚:「主子曾說想看看偌大的江山是什麼模樣。」
謝凌晚便開始用馬蹄踏過她打下的每一寸土地。
所到之處,她以雷霆手段殺貪官,治紈绔,把官府的每一分錢都用在百姓身上。
兩袖清風,民心所向。
江山如畫,河清海晏。
一定是阿軟喜歡的模樣。
可謝凌晚從未想到,這一行,會讓她遇到影響一生的變數。
出了蜀地,便是苗疆的地界。
苗疆湿熱,苗疆人擅蠱,神秘危險,被蜀地人視為洪水猛獸。
但也有一些令人向往的傳說。
比如,曾有一個商人誤入苗疆密林,中毒慘死。
可苗疆人把他撿回去後,竟用秘術將其復活!
謝凌晚聽到這個消息時,驚駭得幾乎說不出話。
她散盡萬金,跋山涉水,歷時半年才找到那個已經隱居的老人。
老人兩經生死,早已看淡一切。
原本得知謝凌晚乃當今皇太女時,也未曾眨眨眼睛。
可當他得知謝凌晚的ţū́₀意圖時,卻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殿下不可!」
謝凌晚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有何不可?隻要事成,金銀,絲帛,苗疆要什麼,孤都給得起。」
老者緩緩抬起頭:「可如果……會影響殿下的帝王氣運呢?」
室內一時極靜。
老者心想,上位者終歸是忌諱這一點的,總該知難而退了。
可謝凌晚卻發出一聲嗤笑。
老者疑惑地抬起頭,這個國家未來最尊貴的人卻問他:「代價,僅此而已嗎?」
後面的話,他沒聽懂。
她說:「為帝為王,我都未曾守護好她。」
「帝王,或是氣運,從一開始,就是為了她。」
謝凌晚突然對老者行了個大禮:「若能為孤引薦身懷秘術之人,珍寶,爵位,權力,或是全族的百年安定,您想要什麼都可以。」
老者與神秘人是以書信來往。
可他和謝凌晚都沒想到,當初救人的,竟是如今的苗疆聖女。
聖女的信,隻有四個字:
【絕無可能。】
質量上好的信紙就這麼被謝凌晚攥破。
謝凌晚立刻開始招兵買馬,買的,是對苗疆有所了解的能人異士。
宮裡最厲害的暗衛被她調了二十人。
一年後,謝凌晚帶著四十人過五關斬六將,最後殺進聖殿的,卻隻有她一人。
她破破爛爛一身是血地跌進聖殿,卻發現苗疆聖女早已在等她:
「你還是來了。」
謝凌晚已經有些站不起來,卻還是把長劍對上了聖女:「幫我復活一個人。」
聖女臉上亦毫無懼色,迎著劍尖,丟給謝凌晚一個卷軸:「你怎知,我沒有幫你呢?」
謝凌晚打開卷軸,剎那間臉上血色褪盡!
聖女繼續說著:「二十年前我卜天命,發現那年冬天死去的一個北嶺女子,將改變北嶺和苗疆兩個國家的國運。」
「那時,我就想復活她。」
聖女說著,搖了搖頭:「可天命不可違,且那女子死狀悽慘,肢體殘破不堪,不滿足復活的條件——等等!」
謝凌晚剎那間再次拾起長劍,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好奇怪。
明明這麼多年,已經能慢慢接受阿軟再也不會回來的事實了。
可為什麼嘗到希望的一絲絲甜頭後,再直面絕望時,便難以忍受了呢?
聖女指尖微動,一道白光彈開謝凌晚的手:
「我還沒有說完。」
「我護住了那個女子的魂魄。」
謝凌晚無神的雙眼逐漸恢復神採:「你說什麼?」
她聽到聖女嘴唇微動:
「這麼些年,她也一直跟著你,護著你。」
聖女以為,聽到這話的謝凌晚,會掩面痛哭。
可此刻,她的神色卻全是慌張:「那我殺人做髒事的時候,雙手沾滿鮮血的時候,阿軟她……也看見了嗎?」
聖女有些失神。
到頭來,這位北嶺皇太女最在意的,竟是不想讓那人看到她墮入地獄的樣子嗎?
聖女沒有說話。
謝凌晚便以長劍為撐,膝行到聖女身邊:「求你……讓她忘了吧。」
聖女雙手合十,神色中盡是悲憫:
「如若……她亦不願忘卻呢?」
……
「她雖不能復活,但我可送她,帶著記憶……重入輪回。」
「她會記得前世的事,想必可以避開那樣的結局,代價是……你所有的帝王氣運,和半數壽命。」
「你可願意?」
而謝凌晚愣了愣,卻是卑微而帶著希冀地抬起頭:
「如果我放棄全數壽命……」
「可有法子,將我也帶走?」
聖女心中已然是驚濤駭浪!
可她隻是重復了一遍那句話:
「天命不可違。」
「她必定,也不希望這樣。」
……
送入輪回的陣法復雜,謝凌晚要付出的,遠不止壽命的代價。
身上的疼痛,幾乎等同於北嶺最嚴苛的酷刑。
聖女作法前,神色不忍:「現在終止,還來得及。」
謝凌晚卻罔若未聞,神色輕松甚至噙著一絲微笑:「早些開始吧。」
用一身傷痛和半數壽命,換一個看不到的輪回。
謝凌晚卻覺得,當真劃算。
……
謝凌晚在苗疆休養了三年。
三年裡,她最喜歡做的事,便是靠在窗前呆呆地看。
苗疆無雪,聖殿每年卻都會有固定的一天,下起鵝毛大的白雪。
日升月落,四季不痛不痒地轉了一回又一回。
夏蟲不可語冰,卻可與冬雪一同,匯入時間的溯流。
沒有阿軟的魂魄陪著她後,謝凌晚似乎有些對時光麻木了。
聖殿裡供奉著每一個苗疆人的魂火,三年裡不知多少命格明了又滅。
謝凌晚養好後,聖女親自送她出了聖殿。
臨走前她給了謝凌晚一個錦囊,讓她在壽數的盡頭打開。
謝凌晚張開嘴,最後也隻說了一句「多謝」。
後會是否有期,誰又會知道呢?
但有一點謝凌晚一定不會知道。
這場重入輪回的儀式,比想象中更為成功。
不知何時,鮮少出現的苗疆女帝出現在聖女身後。
她看著謝凌晚遠去的背影,辨不出神色是喜是悲:「這場相遇,未免太險。」
聖女點點頭:「是啊。進一步,她會發動戰爭,殺盡苗疆人,退一步,北嶺無她,國運會崩塌。」
「所幸……」
「陛下你說,她能撐到最後嗎?」
「如果她知道……罷了,即便現在她不知,她也會為了那個人,好好活下去。」
……
謝凌晚回朝後,她爹即刻放權,把所有的爛攤子都丟給了她。
她本想撂挑子不幹。
可如果她都不幹,世家紈Ŧū⁺绔遲早卷土重來。
她便又一點一點開始重振朝綱。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狀態大不如從前了。
從前身體受的傷再多,睡一覺總能補回來不少。
而今,疲憊感總會從靈魂深處見縫插針地襲來。
大概是老了,她自嘲地想。
從前明明在深宅後院,也是那麼累的。
隻不過,一種是無用的煎熬, 另一種, 是靈魂的磋磨。
數年時光, 便又在她和阿元的相互取暖中匆匆逃離。
阿元,是她唯一的女兒。
原本阿元是還會有一位疼她的小娘的。
阿元二十歲那年, 皇帝禪位,謝凌晚登基,同時她被封為皇太女。
沒有人知道,那一天, 是她的阿軟離開的第二十年。
而登基的第二天Ṫú⁴,謝凌晚在朝堂上宣布了一個決定。
等她死後,一個名為喬阮的原侯府侍妾, 會被冊為太後, 與她合葬帝陵。
一帝一後,多麼合適。
而阿元, 是她們共同的孩子。
朝臣自然極力反對。
那一日,謝凌晚狀若入魔, 神色凌厲地在朝堂之上拔出自己的長劍:
「誰要堅持勸諫, 便上前三步說話。」
……
一切便再無阻礙。
而第三日, 她又宣布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決定。
謝凌晚發布聖旨,稱自己帝運已盡, 將禪位於皇太女, 垂簾聽政。
滿朝震驚, 她卻自顧自地摘下了九珠冠冕。
滿打滿算, 她隻做了三日女帝。
甚至沒來得及大辦登基大典, 就已經退位。
三日女帝身份,付出的是一生。
她又輔佐了阿元數年。
直到孩子可以獨當一面,她便又一次消失在眾人視線。
依舊是一人一馬。
她吃遍了全北嶺的甜酥口的糕點。
好奇怪, 阿軟到底是從哪裡學來的手藝?
竟然這世間再沒有那樣的味道。
謝凌晚開始變得矛盾起來。
明明最討厭冬天, 卻又開始盼著冬天的到來。
因為冬天,她就能把阿軟繡的那些抄手鬥篷換著穿了。
早知道該讓這丫頭也給她繡些夏日的衣物的。
不過, 她如果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 怕是又要偷偷掉眼淚,視線模糊扎破手指了。
謝凌晚心想, 幸好。
幸好她付出了一半的壽命。
否則這剩下的漫長時光, 該多難熬。
或許是曾逆天而行, 謝凌晚在最後一年, 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生命的倒計時。
她回到了侯府的宅子裡。
當初她血洗侯府, 也未曾敢把她倆的院子汙染分毫。
在那裡,她打開了彼時苗疆聖女給予的錦囊。
一瞬間,她幾乎不能呼吸。
原來,這是一個極大的驚喜, 是一件珍貴的禮物。
泛黃的紙條上, 短短數字道破天機:
【壽盡之日, 輪轉之時。】
【或成或敗一念間。】
【你可願再入輪回?】
謝凌晚把紙條小心地疊好塞進抄手。
她和衣而臥,嘴角帶上了多年未曾再見的,從靈魂深處透出的微笑。
漫長而短暫的生命裡, 最後一句,她的眉眼帶上虔誠:
「凌晚,願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