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呢,聽說太子死而眼不閉,直勾勾盯著光化門的方向,那些亂軍便將他的眼珠也剜了……」
聲音漸漸遠了,兩行清淚從我眼中滑落。
我記得阿爹曾說,太子有明君之相。
也確實如此,前些年,水患、瘟疫、賑災,每一樣他都做得很好,為百姓和朝臣所稱贊。
隻是沒想到,最終卻落得如此下場。
我用白綾套住脖子,又踢了凳子,窒息感隨即而來。
兩輩子的回憶也在腦海中浮現。
前世我為病痛折磨,為父母拋棄。
我曾以為是天神慈悲,才讓我來到這異世,身體強健、父母寵愛、手足愛護,可到頭來都是一場空……
恍惚中,有人踢開了厚重的宮門。
晨曦初上,秋日裡涼爽的風在這一瞬間撲了過來,惹得滿室紗幔飛舞,如夢似幻。
我好像,又聞到了那一年的臘梅花香,久久縈繞在鼻尖。
片刻後,有人將我放了下來,空氣重新湧入胸膛,眼睛也清明起來。
我終於看清了眼前的人,喃喃道:「是你啊……雲……岿然。」
是你啊……
是大晉那個原該在三年前就已成了枯骨殘骸,也未曾青史留名的遊擊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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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那說著此生不負家國,卻負了我的雲岿然。
那天,太陽破雲而出,朝霞滿天,我被我的小將軍撿回了一條命……
12.
大晉滅亡,新朝立。
雲岿然登基稱帝,改國號為「趙」。
他待我極好,一力壓下前朝非議,立我為貴妃。
賜居瑤華宮,金銀珠寶、華服美食更是如流水般下來。
宮裡的風言風語不少,大抵都是說我非但不以身殉國,反倒一女侍二夫,實在是……
實在是什麼來著,對,傷風敗俗,水性楊花。
我一笑置之,並不放在心上,但雲岿然得知此事後很是發了一通脾氣,甚至下令沒有他的許可任何人不得入瑤華宮。
他似乎很怕我再尋短見,明明有那麼多事要做,卻日日都記得過來看我。
他實在是固執得很。
今日帶我去御花園賞菊,明日又拉著我去摘星閣看星星……
就算大部分的時間都是他在說,我面無表情地坐著,也依舊樂此不疲。
還真是好笑,明明從前都是我纏著他說話,他一臉的不耐煩。
果然人隻要活得久,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他說我阿兄如今是荊州通判,再過兩年便可回京任職,我們兄妹也可以相見了。
見我面露疑慮,雲岿然微笑道:「前朝皇帝昏聩無能,你阿兄又非愚忠之人,投靠大趙乃大義也。」
我點點頭,信了。
他說他是大晉朝西北大將軍陳禮之子,當年陳禮因三王之亂被文臣構陷通敵叛國,陳家滿門抄斬。
他因為尚在襁褓,被忠僕帶著逃到了京城,機緣巧合進入永平侯府方得以長大。
我點點頭,信了。
他說成國公府和定國公府依舊是顯赫的國公府,我祖母一切都好,隻盼我在宮中顧全自身。
我點點頭,又信了。
為了向他證明,我於是一遍一遍地向他承諾:「你放心,我不會尋死的,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所有的膽量都耗盡了。」
話雖如此,我往日裡最常做的,依舊是木然地坐在殿中發呆,或立在院中看鳥兒從宮牆高處飛過。
偶然會聽到灑掃的宮人壓低了聲音議論:「貴妃娘娘莫不是瘋了?真是可惜了,那樣美的人兒……」
後來,雲岿然不知想了什麼法子竟將阿花和桂媽媽找了回來。
我抱著她們大哭了一場,這才慢慢好了起來。
隻是從那後,我性情大變。
宮中無後,貴妃即正宮,雲岿然雖沒給我統領六宮之權,但架不住我位分高又兼有寵愛。
有不長眼的宮人出言不遜,那就殺了吧。
在這人命比草賤的深宮中,死個人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
那夜下了很大的雨,豆大的雨珠從檐間落下,擊打著青磚上小小的苔花,水花四濺。
行杖時我就站在殿外看著。
看她從一開始的反抗辱罵到隻剩痛苦呻吟,最終了無聲息。
看她完完整整的一個人,六十杖下去已然成為一攤肉泥,背上一片血肉模糊。
血與雨水混雜著,以致地上四處都是深紅色的血水,可怖極了。
雨慢慢停了,厚重的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風一吹便直直地湧向鼻尖,叫人作嘔。
我拿過手帕嫌惡地掩住口鼻,輕飄飄道:「死了便帶下去燒了罷。」
次日,鉛色的重雲依舊鎮壓在天空中,雲岿然來了。
他面色蒼白道:「你都知道了?」
我輕搖團扇,緩緩道:「知道什麼?臣妾隻知昨夜有宮人言語衝撞了我,所以一氣之下便下令將其杖殺了,皇上這又是何意?莫不成臣妾身為一宮主位,連隨意處置下人的權利都沒有?」
他聽我這麼說,慌忙搖頭:「未曾,隻是你短短幾日便下令杖殺了好幾個宮人,於你的聲名不利,前朝……罷了。」
空氣中又歸為一片寂靜。
我側首看向窗外,天色灰蒙蒙的,有幾隻麻雀飛過,好像一團團灰黑色的汙點,落寞如斯。
放眼看去,殿中都血水早已清掃幹淨了,青翠的樹葉在風中曳蕩,地上繡滿了豔麗的繁花。
雲岿然說:「秋歲,我想與你長長久久的,你信我。」
他的聲音那樣柔和而堅定,我多麼想相信啊……
當晚,雲岿然與我有了肌膚之親。
紅燭帳暖,夜雨巫山不盡歡。
轉眼到了四月,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一天一天地翻過去。
這日我坐在院中那棵大樹下看書時,猛一抬頭卻瞧見了一位女郎。
無心一瞥,我在心底感嘆,她生得真好啊,鬢發如雲、皓齒明眸,笑起來唇邊會有兩個小小的酒窩。
那是我第一次見沈如蓮。
她同我行了禮:「妾身見過貴妃娘娘。」
不過還不待我與她說話,阿花就急急地衝了出來:「奴婢見過蓮妃娘娘,還請娘娘饒恕奴婢多嘴,瑤華宮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沈如蓮走了,不請自來又匆匆而走。
我手執一杯菊花茶,饒有興趣地看向阿花:「你跟著本宮多久了?」
「十年了,娘娘怎麼想起來問這個了。」阿花咧著嘴笑,「桂媽媽做了茯苓糕,娘娘要吃嗎?奴婢給您拿。」
我看著她離去的背影,不發一語。
十年,好似我與有一個人也是十年前相見的……
我低頭看向杯中,小白花吸飽了水,正一朵朵緩緩浮了上來……
傍晚,霞光滿天,紅彤彤的落日高掛天空,連帶著浮雲也鍍上了一層金光。
真美啊,如果能站在高處就更好了。
雲岿然像往日一樣來我宮中陪我用膳,隻是這一次他神色悵然:「蓮妃的孩子沒了。」
我將書隨意擱置到窗邊:「是嗎?那還真是可惜了,不過蓮妃妹妹年紀小,好生調養著,今後還會有孩子的。」
「秋歲……」
「皇上是懷疑臣妾?」我笑了笑,「臣妾若是真要害她,可不會選在今日,畢竟……誰人不知蓮妃娘娘今日不顧皇上您的詔令強闖了瑤華宮。」
雲岿然踟蹰良久,艱澀道:「秋歲,蓮妃是個單純善良的姑娘,她救過我一命,你別害她。」
我對上他的眼睛,淺淺淡淡地看著,靜默不語。
先前他選秀女時,我很是鬧了一場,其實也沒做別的,就是日日去儲秀宮讓那些秀女在烈陽下頭頂瓷罐走路。
當然也有滿目怨毒地看著我的,我見了,便唬她們要將那人的眼珠子剜下來擺在宮中觀賞。
我可太喜歡看她們戰戰兢兢的樣子了。
當時雲岿然得知此事也隻是低聲說了一句「胡鬧」。
不想如今為著一個入宮不久的沈如蓮卻是直接坐實了我害她腹中胎兒的罪名。
還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呢。
13.
沈如蓮小產一事在後宮並未激起太多的波瀾,倒是前朝口誅筆伐我的人又多了不少。
那日我剛好在承乾殿內,於是便將那些話一字一句聽了去。
而後,我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對方才言語最激烈的徐遠道:「徐大人,許久未見了,本宮還未祝賀徐大人高升呢,本宮記得,大晉那會,徐大人還隻是戶部的主事呢,不料如今竟已是正三品的戶部侍郎了。」
我輕聲笑起來:「徐大人口口聲聲說本宮身為前朝太子妃,理當以身殉國,本宮卻是想問,徐大人身為一介文人,應當最看重風骨才是,怎的大晉國破之日你卻選擇投靠新朝了呢?」
徐遠啞口無言。
隻是那日後,我又多了個「巧言善變,顛倒是非」的罪名。
轉眼已是深秋,樹木上隻剩幾片殘葉還掛著,觸目之處滿是蕭瑟。
雲岿然最終還是聽取我的建議下令將前朝宮妃盡數送往宮外的尼姑庵。
說是尼姑庵,實則並無人看管。
再加之我先前暗中發下去賞賜,今後到了宮外年歲大的可安度餘生,年歲小的也可改名換姓另行婚配。
她們出宮那日,我沒有去送行。
甚至,我很怕見到她們,因為每一個都會讓我想起宮變那一日,那些死掉的人。
臨近年關,京城下了一場大雪。
天冷得要命,聽聞有不少地方都發生了冰災,雲岿然忙得手腳不沾地,自是不得空來見我。
他不來,我宮中的守衛便松懈許多。
夜間,瀟瀟北風吹得殿外的樹木搖晃不止,連帶著窗紙也撲簌簌地作響。
我讓桂媽媽帶著一眾宮人退下,又熄了幾盞燈,獨留桌前的那一盞。
那燈上結了很大一朵燈花,是以殿內視線並不清晰。
我低聲道:「都查清楚了?」
這時,從房頂跳下一個女子,她一身黑色勁裝,似乎與黑暗融為一體。
正是那日太子安排接應我出宮的暗衛阿菱。
「都在這了。」阿菱將手中的東西遞給我,「娘娘若是看了,現在的安穩生活……」
我接了過來,笑道:「查了這許久,總要知道的。」
我從袖中拿出幾張銀票給她:「多謝,這是給你的酬金。」
阿菱連忙擺手:「我欠太子一條命,他讓我帶娘娘走,我沒有做到,幫娘娘查……也是應該的,不用同我道謝。」
「拿著吧,別跟錢過不去。」我溫聲道,「往後你便自由了。」
她走後,我找來剪子將燈芯往外拔,屋裡立馬亮堂了起來。
於是借著燭光,我看到了雲岿然所隱瞞的真相。
有些事情是我早就知曉的。
諸如成國公府和定國公府早已不復存在。
祖母和大伯以及嫡系一脈全都在國破之時選擇了懸梁自盡。
而旁支大多也因不願臣服新朝被殺或者流放。
諸如我杖殺的那幾個宮人,皆是雲岿然一派安插在宮中的細作。
太子受盡屈辱而死與之也有著莫大的幹系……
但除去這些,還有更多血淋淋的事實擺在我眼前……
又過了幾日,罡風停歇。
太陽迎著面上照進來,眼睛都睜不開。
雲岿然笑著在與我說話,他說這次冰災幸而朝廷控制得及時,並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失。
我聽他說完,輕啟朱唇:「後宮不得幹政,皇上將這朝堂之事告訴臣妾,屆時群臣又該說您了。」
我頓了頓,接著道:「隻是,皇上可有何事瞞著臣妾嗎?」
他一怔,一隻手將我攬入懷中,聲音澀然:「未曾。」
我心中一寒,看著退居遠處的宮人,輕輕撫上頭上的簪子。
下一瞬,我拿起尖銳的簪子刺破了雲岿然的脖子。
他一把推開我,用手捂住傷口,看向我的眼神滿是疑惑。
我面色清冷,垂眸不語。
瑤華宮霎時亂作一團,尖叫聲、呼喊聲,還有兵器盔甲相撞的聲音。
御林軍將我團團圍住。
我聽見雲岿然說:「即日起……封鎖……瑤華宮,任何人不得……出入。」
我就這樣被關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