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那樣好的人,他不該成為襯託男主的背景板,他也不該有那樣慘烈的下場。
窗外的春景恍惚消逝,已近初夏。
楚風彰推門而入,身後跟著託著衣裙飾品的丫鬟。
他一招手,那些丫鬟全都向我圍來。
他隨意坐在榻邊,饒有興趣地盯著我的眼睛:「晚上跟我進宮,今夜是五弟的慶功宴,家宴,你這個做嫂嫂的,得現身。」
我很少與楚風彰交流,在翊王府邸,我們不常見面。
見面時,也總是他自說自話,我不發一言。
今次也是這樣,我靜坐在鏡前,平靜看丫鬟為我上妝。
有隻骨節分明的手突然探過來,捏住了我的下巴。
丫鬟的手停了,我被迫跟楚風彰對視。
他嘴角總是掛著笑,嘲諷的,輕佻的,他湊近我耳邊:「我最近有些好奇,你在他面前,也是這副死樣子嗎?」
我面無表情,隻看著楚風彰惡劣的笑臉。
13
宮樂聲聲,酒盞錯落。
我坐在楚風彰的左手邊,而楚風粼,將將就坐在我們上手位。
隻要我抬頭,就能看見他的衣袖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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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間有殷勤伺候的太監,但楚風彰接手了他們的活,始終關注著我,替我剝殼夾菜、斟酒倒水。
像是要在眾人面前坐實我們的恩愛關系,也尤其是在楚風粼面前。
今夜我始終沒再看向楚風粼一眼,我隻知道有太監的腳步循環往復自我身後經過。
楚風粼那桌始終在添酒。
他不是個貪杯的人,也不願被酒精奪去理智,但他今夜,著實喝得有些多了。
我在席間坐不下去,看一眼楚風彰後,就率先離了大殿出去。
丫鬟侍衛都跟著我,我站在亭中看池裡早開的蓮。
身後倏忽靜下來,我下意識偏頭去看,有人的手輕輕搭上我肩膀。
我的動作停在當前,不用再看、再聽,我也知道站在身後的人是誰。
「你怎麼出來了?」我看著池中央那朵蓮,問楚風粼。
我聽見他的呼吸聲,裹挾著酒香,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對我的道歉。
他說:「明遙,五哥失諾了。」
我眨了眨眼,仍沒能阻止眼眶裡那滴淚的下墜。
楚風粼扶著我的肩膀讓我轉身,他抬手替我抹掉臉上的淚,輕輕以額頭抵住我的額頭。
他說:「五哥回來太遲了。」
楚風粼依舊是我熟悉的楚風粼,他的動作,他的眼神,他扶住我的力道,全都是我熟悉的。
我看著他的臉,啞聲叫他:「……五哥。」
他說:「我在。」
我輕輕抬手捧住他的臉:「……你有受傷嗎?你有染病嗎?」
他搖頭:「都沒有。」
他又問我:「你呢?」
眼淚在楚風粼面前是止不住的,自幼就是他兜著我的所有情緒。
我甚至幾乎不在父母面前哭鬧,我隻在楚風粼面前展露本來面目。
我哭著搖頭:「我很好,五哥。」
我說:「我很好。」
他垂眼看著我:「可是我不好。」
他隻說這一句,隻輕輕透露出他罕見的脆弱,就飛快轉移了話題。
他的額頭還貼在我的額頭上,夜風從我們中間穿過,他說,「等等五哥,我很快就來接你。」
楚風粼這句話說得輕松,卻透露出許多。
我問他,輕聲問他:「……你要做什麼?」
他朝我安撫一笑,隻說:「你等我。」
14
那夜在回去的馬車上,楚風彰坐在我對面。
他盯著我看了許久,馬車駛過宮門,他突然出聲,像是真的好奇。
他撐著側臉,笑著問我:「阿遙,你到底有什麼好呢?他竟這般看重你。」
楚風彰輕飄飄補充完後一句:「甚至願意把太子之位拱手相讓。」
我猝然抬眼,終於朝楚風彰發問:「……你說什麼?」
楚風彰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卻又不再多說了。
他隻笑笑,懶散倒在車座裡,饒有興致地盯著我看。
我不清楚楚風彰與楚風粼達成了何種共識,但在那之後,楚風粼卻能翻越翊王府重重圍牆到我面前來看我。
我們能隔著窗說話。
我能借著月光描摹他的臉龐。
我能接到他寫給我的信。
信件內容簡單,他隻寫一句:【明遙,五哥很好。】
楚風粼看到了,看到了當初我在普光寺寫下的那句話。
所以他給我遲來的回應。
這封信恰到好處地給了我希望,給了我期許。
我和楚風粼還有未來的。
他會很好,我也會很好。
但與之相反的,是楚風彰像是徹底從我的世界裡消失,他幾乎再沒到我面前來。
我像是隻被禁錮在了翊王府邸,但楚風粼總會經停在我身側。
我幾乎就要覺得這樣平靜的日子也能過活。
但外界局勢並不容我的幻想與期許。
老皇帝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奪嫡之戰愈演愈烈。
誰都想要坐上那把龍椅。
立夏那日,本是個好光景,但那日夜間,滿城宵禁。
著厚鎧的士兵列隊城下,直直逼宮。
那日的翊王府尤其安靜,楚風粼沒有在月光下帶著笑出現,楚風彰更不可能出現。
我在窗邊立了整夜,直到天邊第一絲日光出現。
有丫鬟帶著滿臉喜色跑到我面前:「夫人!夫人!王爺……哦!不!是皇上,皇上請您入宮。」
她滿臉喜色,但我根本沒將她的話放進耳裡,我隻抓著她的胳膊問:「楚風粼呢?」
情急之下,我沒顧半點禮數,直呼了楚風粼的大名。
但那丫鬟似乎也沒反應過來,她隻興奮地催我梳妝打扮,進宮見新皇。
紅牆深深,我提裙步步往裡走。
但我沒找到楚風粼。
我走遍了所有宮殿房宇,我走過了戰後的凌亂與瘡痍,但我沒有看到那個人。
那個人沒有出現在我面前。
最後我竭力,停在楚風粼在宮內的住所前,我脫力地坐在門檻邊。
這棟宮殿,往日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如今卻像是被整個世界隔離。
隻剩下荒涼與頹敗。
我抱著膝蓋坐到夜半,也沒坐到楚風粼出現。
好久好久過去,彎月升上頭頂,我的視野裡終於出現一雙鞋。
來人停在我身前,朝我探出手來。
我順著他繡著金線的黑袍衣袖往上看,但很遺憾的,並不是我期待的那張臉。
幾日未見,楚風彰已褪去了往日的輕浮,全身皆是威壓。
他不容我反抗地牽起我,他湊近我的臉,低聲問:「你在難過什麼?」
「舊朝翻新,犧牲是太正常的事情。」他說。
城牆掩著城牆,夏日的宮殿裡,冰涼得刺骨。
楚風彰牽著我走在尤其安靜的宮殿裡,走在牆與牆之間。
他說:「臨門一腳,楚風粼拎不清想要讓位。」
楚風粼輕飄飄掃我一眼:「但這不隻是我們幾個兄弟之間的過家家,這更是眾黨派之間的事。」
他又輕又慢地說:「生在皇家,想要很難,不想要,更難。」
「楚風粼的退位讓賢,寒了多少大家族的心。」楚風彰突然停腳湊近我,他像是借著月光在觀察我的表情。
然後他才慢慢說完下半句話:「殺了他祭旗,才能維系住眾家族的顏面,他們才能名正言順轉投我麾下。」
楚風粼笑起來,他展了展臂,像是在向我介紹他的江山:「我才能如此順利地登頂。」
我沉沉地呼吸,壓抑著自己的表情與情緒,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得讓我陌生。
「他的屍體……在哪?」
楚風粼瞥一眼我:「楚風粼雖被打作亂黨,但仍是皇家人,他的屍首仍入了皇陵,隻不過那些人動作快得很,早已經埋了。」
埋了。
楚風彰兩個字就在我心底卷起驚濤駭浪。
此時此刻,我甚至沒有能力去想太多。
我隻想到我最後所見的楚風粼。
他站在庭院裡那棵梨樹下,長身玉立,月光將他照得漂亮又冷清。
他卻隻顧給我的手腕上系上風箏,他說:「下次見面,我們就去放飛這隻風箏。」
風箏我還好好保存著,但他人呢。
三日而已,他已經深埋地底了嗎。
某個瞬間,我感到無法壓制的憤怒。
戰場上的刀光劍影沒傷到他,危險的疫病沒染到他,但在京城,在他出生他長大的京城,最安全的京城。
他在這裡喪了命。
憤怒衝頂,我突然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那瞬間的反應是我自己都不可控的。
在翊王府時,楚風粼總來看我,我出不去,所以他給我帶進來許多東西。
包括防身的匕首。
我將匕首藏在袖口裡,此時此刻,它終於在月光下重見天日。
匕首尖端刺開了楚風彰的脖頸,血絲順勢溢出。
楚風彰卻還在笑,他像是饒有興趣,半點不反抗,隻看著我說:「生氣了啊?」
我更用力,將匕首刺進楚風彰的肉裡。
楚風彰像是全然察覺不到痛,他極溫柔地叫我的名字,極認真地盯著我看:「阿遙,就這麼愛他?
「但你殺了我,你永遠也見不到他了。」
我不信楚風彰的話,我太恨他了。
我太恨楚風彰了。
若不是他,若不是他的摻和。
我沒收力,反而更用力刺向他。
直到身後突然有腳步落地的動靜,有人自後而來,控住了我的手。
那人在我頭頂輕聲說:「明遙,你殺了他,我們就走不掉了。」
我猝然松手回頭。
月光下,楚風粼著黑衣,臉側有傷,正低頭看著我。
驚懼之下,我甚至無法出聲,我隻看著他,仔細看著他的臉他的眼。
我皺皺眉,啞聲叫他:「……五哥?」
他輕輕卸掉我緊捏住的匕首,說我在。
我又出聲,叫他:「五哥。」
他低聲應嗯,他捧著我的手去摸自己的臉。
他說:「我在, 他是騙你的。」
極悲極喜之下,我什麼反應都做不出來,隻顧定定盯著他看。
還是楚風粼俯身彎腰,抱住了我。
感受到切實的溫度, 我終於抬手摟住他, 我用了此生從未有過的力氣, 像是摟住失而復得的珍寶。
他的胸腔輕震,我聽見他在與後方的楚風彰說話:「傷怎麼樣?」
楚風彰的語調照舊輕飄飄的,像是搖了搖頭:「沒什麼大事。」
然後楚風粼就冷了聲音:「你嚇她做什麼?」
楚風彰反而笑起來:「有意思啊,沒見過她生氣的樣,我就想看看。」
楚風彰說:「看看她因為你生氣時,是哪種模樣。
「原來這麼愛你啊, 原來真的會殺人啊。」
楚風粼攬住我的後背,像是淡淡地警告:「你太過了。」
15
我們離開了那座繁華的京都。
離開了那座生我們養我們的城。
當初我隻想跟楚風粼活下來。
那時我想的方法僅兩條,其一是遠走,其二是歸順。
遠離權勢中心,或歸順天命之子。
但沒想到,楚風粼選擇的,是兩者皆有。
宮變之前,他已經站在了男主一方。
宮變之後,他半點沒停留,就帶我遠走。
在這個世界十七載,提心吊膽十七載, 我好似終於得到了平靜。
某個午後, 我躺在楚風粼身上午睡。
睡醒之時,我突然想起來原著劇情裡佔比極高的女主角。
截止到楚風彰登頂坐上那把龍椅,本該站在他身側的女主角都未有出現。
因為我知道,這次我跟他分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以後。
「此那」楚風粼手裡拿了本書在看, 聽見我的問話, 他略微猶疑思考,然後搖了搖頭:「沒聽過。」
我翻遍自己的記憶, 也沒有尋到女主的出現。
我的記憶不可能出錯,那就是這個世界又在瞬息萬變著。
楚風粼沒變成那個瘋魔的可怖暴君,楚風彰也沒遇見那個天命之女。
我沒多思索這個問題, 轉而扶住楚風粼的肩膀。
我說起當年在王府裡,他寫給我的那封信。
但楚風粼想了想,卻無奈地笑了下:「明遙, 你是不是記錯了?
「那時我已經跟三哥達成共識,我天天都能見著你, 親眼見著必然比書信更有意義。」
楚風粼說那時他沒給我寫過信。
所以那封六字書信到底是誰寫給我的。
那封安撫我情緒的六字書信, 那封以楚風粼口吻寫下的「五哥很好」, 到底是誰寫給我的。
當年在普光寺,我那未完的半封書信,又究竟落到了誰的手裡。
我恍惚觸到了那個答案, 那個唯一的答案。
但我不願深想。
亦不想深想。
那年宮變夜,到處凌亂蒼涼,楚風彰牽著我的手帶我走出重重宮牆,將我帶到楚風粼身邊。
那裡, 便是我跟他的句號了。
此後我隻願守著眼前人,心上人,平靜度過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