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我的聲音,楚風粼的頭動了動,反而靠在了我頸間。
他似乎累極,呼吸裡都裹挾著西北肅殺的蒼涼,他說:「我以為你第一句會對我說恭喜。」
我笑起來,然後尤其認真地對他說:「我知道你會贏的,五哥。」
我仰頭,用指腹緩緩將他側臉的血印擦幹淨:「你不會輸。」
7
大捷得勝,便是班師回朝。
但行軍中途,剛穿過朔冷的西北,停到和暖的中原地帶,軍營裡卻開始大肆蔓延起疫病。
疫病來勢洶洶,僅休整一夜的工夫,就有近百的將士死亡。
而與他們朝夕相處的感染者,更是不可估量的龐大數目。
楚風粼將我從傷兵營裡拽出來,將我往他的營帳裡帶。
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讓我回去。
我被他大力扯著走,在他身後問他是什麼意思。
楚風粼的語調冷靜又客觀:「過往歷朝歷代,無數先賢能人,都未有能解決疫病的。」
他說:「明遙,你不能染病,也不能再在這處待下去。」
我反問他:「那你呢?」
楚風粼掀簾進了他自己的營帳,他終於停下,好久他才轉身面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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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當前我回不去。」
他安撫地拍著我的肩膀,像是在哄慰我。
他說:「我回不去京都,我不能把疫病帶回京都,我也不可能丟下這裡的萬千將士。」
我盯著他的臉看:「你能留下,我也能留,五哥,我是醫官。」
幾乎是我話落的當場,楚風粼就強硬地否了。
他說不行。
他說:「明遙,我是你的五哥,所以我自私,我得護著你保著你,我得讓你遠離危險讓你好好的。」
「但我同時也是他們的將軍,我也得護著他們,我不能拋下他們。」
我始終盯著他的臉看,我咽咽喉嚨,說:「我不會染病,我不走。」
他突然露出個笑,年少時他數次朝我這樣笑。
寵溺的,柔和的,毫無底線的,獨屬於我五哥的笑。
他說:「這事你說了不算。」
他將自己系在腰帶上的玉牌遞到我掌心,託著我的手讓我捏住玉牌。
他叫我的名字,說:「我隻要你聽話這一次,聽我的話,五哥保證,以後萬事都依你。」
他說:「但這次你得依我。」
他揉著我的手指,話說得隱晦:「這疫病起得古怪,我們剛過了嚴寒的漠北,卻突兀從軍中發起。」
他看著我:「這病得解決、也得徹查,你走了,我才能安心。」
楚風粼將象徵他身份的那枚玉牌放到了我手裡,他說:「我撥了人送你,你拿著這玉牌返京,路上沒人敢攔你。
「返京後,將它交給你的父母。」
他看進我眼睛裡去,低聲說:「明遙,五哥不給你許空諾,所有答應你的,我都記得。
「拿著這玉牌,我給我自己提親。」
他說:「待我再次返京那日,就是將你迎進太子府那日。」
楚風粼尚且年輕,他有獨屬於他的意氣風發與桀骜。
我心惶然,但在這樣的楚風粼面前,我不能猶豫。
我隻無聲落淚,低聲問他:「五哥會好好的嗎?」
他像是無奈,低頭替我抹眼淚:「五哥肯定好好的。」
我又問他:「你什麼時候回來?」
他低頭給我系上白色披風:「我不會讓你等我太久,最遲兩個月。」
我朝他要個保證:「你不會騙我的。」
楚風粼看著我的眼睛,認真重復我的話:「五哥不會騙你的。」
我仰頭看他,幾乎是帶著些祈求的意思了:「可是五哥,我還是不想走,我想看著你,我也害怕,我也擔心你。」
我抓著他的衣袖,劇情之外的疫病突發,讓我惶然又緊張。
我不敢想這代表著什麼,我隻不願離開楚風粼。
我認定了,似乎隻要我守著他,我們兩個人都會是安全的。
楚風粼似乎在我頭頂輕輕嘆了口氣,他的手順著我的臉滑到後腦勺。
他輕聲叫我的乳名,親昵的,溫柔的。
我還沒來及回應,他又突然低語一句抱歉。
有重擊陡然碰撞在我後頸,然後我便徹底沉入了黑暗。
8
再次恢復意識,已經是在返京的馬車上了。
車窗簾時不時被風掀起來,窗外是綠意盎然的春色,明媚日光直直刺向我的眼睛。
我睜開眼,後頸僵痛,頭暈目眩。
扶著馬車坐起來,我下意識要去找楚風粼。
掀開門簾,前方駕車的卻隻有扮作普通馬夫的暗衛,楚風粼的暗衛。
也許是聽見響動,他偏頭看一眼我,語調恭敬,低聲說:「再有半天,我們就能抵京。」
我撐著額頭問他:「你主子呢?」
他將車駕得快又穩,微側頭,隻說:「臨行前,主子隻讓我囑託您安心,他很快就會回來。」
安心?
我卻實在不能安心。
「我們走了幾天了?」我問前方的人。
他說已經換了兩匹馬,趕了兩天的路。
我捏緊手心裡那枚玉牌,楚風粼是真的狠。
但他不知道,疫病區不可怕,未知的京城才叫可怕。
我低調地返了京歸了家。
夜半歸家,我一刻沒有停息,先就找了父母親。
楚風粼交代我的話,我一字不落,轉述給了他們。
我說我跟他心意相通,我說我非他不嫁。
母親捂著臉哭,「不知檢點」幾個字堵在她嘴裡,半天都沒有當著我的面罵出來。
父親看著燭火下那枚潤澤的白玉,隻沉默地嘆氣。
為了契合我養病的借口,也為了避開京城諸事。
返家第二天,我就低調上了城外的普光寺。
我本意是在寺廟裡誠心祈福,低調避世,但沒想到,第二天我就在山寺裡遇見大張旗鼓的男主一行人。
太妃娘娘仁慈,來寺廟燒香禮佛,楚風粼不在,便是他的皇兄楚風彰陪侍左右。
楚風彰目標明確,在後山堵住了我。
他像是什麼都知曉,又像是真的意外,他靠在棵樹上,姿態疏懶。
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刻意的關心:「好些日子沒見你,阿遙,身體養好了嗎?」
我看著楚風彰那張風流的臉,看著他的遊刃有餘,隻低頭含糊說:「還得再將養些時日。」
楚風彰朝我走近兩步,我強忍住沒有後退。
他低頭湊近我,像是在仔細觀察我,他的手指輕飄飄從我鬢角掠過:「好生憔悴,確實是病了啊。」
他莫名其妙一笑:「看你生病,我好像也病了。」
9
當時我沒懂他那句莫名的話,但風平浪靜半個月後,一紙詔書突然降臨在我頭頂。
皇三子楚風彰突遭惡疾,重病纏綿。
卜師測算過,要擇一戊子月甲辰日的木系女子作以婚配衝喜,方可解了皇三子這道劫難。
當今聖上年邁,極其沉迷方術佔卜。
幾乎是卜師測得結果的當天,他已經下令在京內外尋找符合八字的,尚未婚配的閨閣女。
找到我頭上來,隻是時間問題。
御詔宣到普光寺時,我正坐在窗前看楚風粼給我寫的信。
信紙泛著淺黃的色澤,裡頭附了枝壓幹的、淡黃的迎春花,花莖纖細,花瓣完整。
他在信裡寫近況,寫突發的疫病確屬人為、寫大肆的感染已被他們控住。
他也在信裡寫思念,他寫我遺落在他處的發簪,寫他撿了隻消瘦的黃貓。
信紙與迎春花貼合太久,都染上了淡淡的香。
我仔細研墨,提筆寫給他的回信。
我寫五哥,明遙很好。
墨跡止步於此,太監尖細又殷勤的嗓音響徹安靜的山寺。
後面的所有,恍若凌亂夢境,全不由我控制,也半點不容我猶豫和反抗。
太趕了,所有的一切都又趕又急。
欽天監測算的大婚日期就在明日。
我被架上下山歸家的轎輦,被套上紅衣畫上紅妝,我甚至來不及看一眼父母半是憂慮半是欣喜的臉。
嗩吶喧天,紅紙滿目,我被迎進了重重燈籠掩映下的翊王府。
過程中我不是沒想過逃。
但我時刻被丫鬟太監繞身,隨手一碰,他們都有深厚的功夫底子,在他們眼皮底下逃開,實屬痴人說夢。
況且若我逃了,便是抗旨不準,我的父母,我的家人,明府上下四代百來口人全都會被扣上違逆的帽子。
翊王楚風彰重病,昏迷不能起身,我抱著隻公雞拜了天地行了大禮。
直至被人重重環繞迎進楚風彰的臥房,我好像才終於得了半點清淨。
臥房被布置得喜慶火紅,那紅刺著人的眼睛。
酒香與果香,壓不住房間裡那股濃鬱中草藥的味道。
我靜坐在桌前,自己抬手扯掉了豔紅的蓋頭。
幾步之距的床榻上,楚風彰著紅色內衫,正閉著眼,似睡著,似昏迷。
我的袖口裡藏了隻發簪,我盯著楚風彰裸露在外的脆弱喉頸看。
若我刺向他,若我殺了這個世界的天命之子,是不是楚風粼就再也不會有威脅。
但若楚風彰不存在了,這個世界還會存在嗎?
視野盡頭,楚風彰似乎感受到我如火的注視,眼睫微顫,他輕輕睜開了眼。
我們一瞬對視,他的眼裡全是清明。
他輕勾唇,朝我露出個笑來。
然後就發出喘息和咳嗽的聲音,門外候著的醫官太監聽見了,推開大門蜂擁而至。
我被人群衝撞到桌後。
我始終盯著床榻上的楚風彰看,看他做出重病的態勢,看他虛弱地被各種醫官把脈問診。
翊王府邸,太監丫鬟們都在跪謝上天仁慈,放回他們王爺。
又有人捧著我的手扯著我的衣擺,說我跟楚風彰是天作之合,說我跟他是前世命定的夫妻,說我剛嫁過來,王爺就大好了。
我看著這場凌亂的鬧劇,看著這個以楚風彰為中心的世界。
10
這個時代的民眾信奉天地神明,信奉惡鬼俗說。
那段時間,前朝後院,朝堂民間,都流傳著我跟楚風彰佳偶天成的衝喜佳話。
原著劇情線裡,楚風彰的上門求娶隻是權勢之壓,我跟他的結合極為低調,斷沒有如今這般甚囂塵上。
怕是楚風粼的馬匹剛踏上京都的地界,就能聽見我跟他三哥喜聞樂見的結合。
婚後楚風彰的身體「恢復」極快,幾乎是第三天,他已經能下床自由活動。
因為楚風彰的身體情況,皇家特賜我們恩典,我們尚未進宮請安過。
第三天的夜裡,楚風彰穿玄色裡衣,推開了我的臥房。
房間燻了香,紅燭印紅白色的窗紗,我坐在窗邊,看楚風彰朝我靠近。
不管在原著劇情裡,還是在當前,我都是他明媒正娶的第一個女人。
他提著酒盞,似笑非笑駐足在我跟前。
他說:「新婚那天我身體不適,我們還沒喝合卺酒。」
我抬眼看他,沒接他的酒杯:「有這個必要嗎?」
他眉心輕挑,探手要來拉我,語調柔和:「你我是夫妻。」
楚風彰想讓我死心,想讓楚風粼崩潰,他想坐實跟我的夫妻關系。
我偏身不著痕跡避開,然後看向庭院裡那棵開了花的梨樹。
我說:「我不願意的話,你弄不成。」
說的是這杯酒,也不是這杯酒。
房間裡安靜許久,我甚至能聽見燭火噼啪的響聲。
楚風彰半點動靜也沒有,他站在我身後,像是盯著看了我許久。
最後他靠近我耳邊,似笑非笑一聲:「嫁了我,你還想要為他守節?」
他話落,我半點反應也沒有。
好久好久,他終於轉身離開,他沒在我房裡歇,楚風彰畢竟是這個世界承接天命的男主。
未來他有後宮數千,他娶了我,已經達成目的,他確實沒必要在我這裡再浪費時間。
11
劇情線徹底崩壞。
像是在懲罰我先前的自作主張與妄想,現今發展的許多細節都不能再跟原著接洽。
我甚至無法再把控劇情的走向。
所以在我與楚風彰婚後第十天入宮觐見,在大殿上遇見歸京的楚風粼時。
我才切切實實地驚懼又惶然了。
我穿繁重豪華的衣飾,提裙跨過門檻,隻輕輕一抬眼,我就見著了站在大殿中央那道熟悉的挺拔背影。
不可控的,我的動作停頓在當前。
前方的楚風彰突然回頭,他撥了撥我寬大的衣袖,直接牽住我藏在衣袖底下的手。
他的力道看似輕飄飄,我卻無法掙脫開來。
當著旁人的面,他還輕柔朝我笑,作溫和夫君模樣,低聲對我耳語:「阿遙,小心門檻。」
我偏頭避開他,再抬頭時,殿中楚風粼已經轉頭看向了我。
我垂著眼沒與他對視,仍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又深沉冷,集中在我身上。
他掃過我的繁復衣裙、又掃過我與楚風彰牽住的手。
楚風彰牽著我轉身,笑著朝得勝歸來的楚風粼慶賀。
我終於抬眼,看向面前的楚風粼。
一月未見,他又消瘦許多。
還是熟悉的人、熟悉的臉、熟悉的眼,我們僅隔咫尺之距,卻似乎再無法靠近。
他全未搭理旁側的楚風彰,他隻將目光放在我臉上。
像是隻要我朝他伸手,他就能帶著我走。
他看我許久,久到楚風彰開始玩笑般詢問:「五弟盯著我的阿遙做什麼?」
久到座上的皇帝都開始問詢,問楚風粼突然地怎麼了。
我動動唇,終於低聲說:「恭喜殿下得勝歸來。」
楚風粼的眼裡仿佛再無其他人,他隻問我:「這就是你想跟我說的?」
我垂著眼再沒看他,隻輕點頭。
12
上次見面我還能親密與他牽手擁抱,這次見面,我已站在他的對立面。
當今局面,劇情的懲罰高懸於頭頂,又有時代和權勢的限制。
我幾近是不敢再做出僭越的舉動。
那次見面歸來,我將自己藏在翊王府邸,我想許多。
我甚至不敢再祈求跟楚風粼的未來。
我隻願他能好好活著,健康地,平安地活著。
我仔細回憶原著的劇情與細節,妄圖尋個突破點,妄圖給楚風粼求個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