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不必怕,可須知每時每刻我都在恐懼之中。他說不必怕,可從來沒有給我不必怕的底氣。我從前希望他能瞧一瞧我,輕輕喚我一聲雀奴。我所求不過如此,卻從未如願。
此毒藥石無醫,明月臣請來的神醫,也隻能把毒引到眼睛上,此後我便逐漸成了一瞎子。神醫封了我毒素七日,讓我再看最後一眼人間。七日之後再引毒。
我聽了神醫的話,許久才說,好。
我始終是一個笨丫頭,我以為一杯酒能換明月臣一分情意。此後七天,再不見他來。
我才知道,平樂郡主所言並非真心可憐我,她隻是要我清清楚楚地知道:縱然你年歲予他,縱然你舍命為他,雀奴,你始終求不得一聲回響。他厭惡你歡喜得讓人作嘔,你這樣低賤的愛意,怎麼配放到他身上?
珠兒愈發不樂意伺候我了,知曉我即將失明,便常日裡見不得她人。
我是這個時候撿到他的。就在後頭那棵歪脖子樹下。他渾身是血,氣息奄奄,我一度以為他死了。可我知道他不能死。銀白面具罩著他大半張面孔,我不曾解下,卻知曉他必然生得好看。
我為他用藥治療,舍下自己的飯食喂他,我日日相看,他昏迷數日,我便守了數日,我便時常覺得這是上天恩賜,讓我在失明之前還能救下一個少年郎。我向來沒有人陪我說話,我便一句句不停地講。講到難過處,還要掉下兩顆眼淚。
等他醒了,我卻躲在旁邊不敢出來,等到太陽要落山了,他見不著人,就走了。我心裡失落,打開門,日暮流霞,他一身玄青在我小小的門前遠遠地站著,他抬眼往我看,面具下的眼清澈而矜貴。好像等了我很久很久。
他問我叫什麼名字。
我平生不知道說什麼的時候多了去了,唯有這一次這樣簡單的問題也難以啟齒。我唇生苦澀,誰家姑娘名字中帶奴?誰家姑娘以雀為名?
因而,我隻是垂下眼,摳弄袖中的紋線,啞啞不能說話。
「『時有丹雀,銜九穗禾』,可是為神鳥丹雀?」他問。
那日是神醫說的第七日。
那日身著玄青的公子爬上那棵歪脖子樹,淇奧無雙,朝我伸出手。
我仰起頭衝他笑,我說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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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有選擇。那個美麗的夢離我那麼那麼近,我往前走兩步踮起腳就能碰到。我把手往後縮,指尖在掌心克制得摳出血痕,我後退回潮湿的陰影裡。
我說不行。
我至今想起來仍然痛得厲害。
可很久很久以後。我已然垂暮老矣,最後悔的事情,不過是那最後半日,不曾孤注一擲地和他離開,就算我隻能活半日又怎麼樣呢?我活了這樣多年,這麼多年的苦痛,換取半日的歡愉,又能怎麼樣呢?
那夜明月臣和神醫如約而至。那晚月亮也沒有,星星也沒有。
神醫覆上我的眼,和我說,以後你逐漸便看不到了,眼前便是如此漆黑。
我那時輕輕地「嗯」了一聲。
明月臣突然出聲道:「便再無別的法子了嗎?」
神醫年紀不大,放下手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那倒是有,毒入眼睛之後,找個人的眼睛替了就是。隻是取眼過程是十二分的痛苦,更難得的是,要時刻保持清醒自願,如此換目,眼神才會清明。」
我搖了搖頭說:「不必尋其他法子了。」
神醫為我逼毒時,明月臣在旁守著。我時常不理解他的許多作為,這樣狼狽難看的場面,他那樣的人應該是一眼都不願看的。
過程痛苦,我冷汗直出,指尖掐到泛白,卻咬了牙不肯叫出一聲。神醫嘆一聲,到底什麼都沒說。
我痛到極致,反倒放松開,顫抖著唇問:「我有幾分像她?」
明月臣頓了一會兒,緩緩開口:「初時相像,有七八分,側顏尤為相似。後來……愈發不像,至多三四分了。」
我偶然聽聞,明月臣並非一帆風順,年幼時明家遭難,一夜落魄,失意時得平樂郡主一飯之恩,後來以一己之力翻案,極受重用,但因手段殘忍,到底為平樂郡主所不屑。
明明是他們二人的事,我糊裡糊塗陷入其中,反倒受諸多波折。
我極力挽起一個笑,卻笑不起來。冷汗從我的頸間劃下,恍然如滿面淚。
我道比起前兩年來,明月臣愈發來得少,我如今連一個合格的赝品都算不上,在他眼裡我愈發和郡主區分開了。珠兒怨我留不住明月臣,說她親眼數次見到明月臣在簾外停步,隔著珠簾看我,卻總是不進,站久了便走了。
可我仍然恨極了這相像的三四分。卻要依仗著它為生,世上可憐之事如此多,這算不算其中一樁?
明月臣的指尖剛碰到我,我便下意識地收回。
他的聲音低沉清潤,一如初見。
「雀奴,不要怕。我會陪著你的。」
我心知肚明,安靜ẗū⁽地躺在床上。
我想,你不會。
後來平樂郡主又來了。我那時眼睛已經半瞎,一大群丫頭婆子擠進來,我的小院子頓時擠得不行。
珠兒在我腰後面推了一把,我往前踉跄兩步。我跪倒在地上。怕得顫抖。
我自知命如一枚草芥,郡主就算在這裡將我打殺,也不會有人說一句不是。
我埋著頭跪在地上,平樂郡主抬起我的臉,殷紅的蔻丹掐得我臉疼。
「為他瞎眼又如何,他還不是忙著與我定親的事。隻是一個妓子像我,本郡主從未被如此羞辱過。」
她收回手,拿了帕子擦手。她不愛見我容貌,便點了個婆子掌摑我。
我才知道,我替明月臣擋下毒酒的七日裡,他為何不曾來見我,原來是和平樂郡主定親了,為定親事宜操持奔走。
我那時就覺得絕望。婆子力大,一巴掌下去我就險些吐血。
後來明月臣趕到的時候,平樂郡主已經走了,留了一個婆子折磨我。他咬著牙拔劍,捅殺了那粗婆,白衣終究沾血。
我跪在地上,蓬頭沾血,神思恍惚。
明月臣喊了我好幾聲我才回神,抬眼卻看見他隱約有動容,像是凝淚含視。
我聲音破碎不能言,我說:「你記不記得,我十四歲那年,你帶我回來,和我說,雀奴,以後這是你的家了。我那時天真,以為自己真有地可居。虞美人好看,小蓬小蓬的,鮮妍明媚,我種了好多,後來全死了,我隻留下一朵幹枯。我那時就想,大概他們也不願意長在這裡。」
明月臣說:「我們可以再種,我給你找最好的花匠,你既然喜歡,這花不管生死都要在這開。」
「公子,我仍然感激那時在天香樓你替我贖了身,隻是我總是太過奢求了。你不必因為一杯毒酒對我心有憐憫。」
他伸出手,想要撫開我遮眼的發。我往後退,啞聲:「公子愛潔,不必碰我。雀奴髒。」
他沒停,微涼的指尖碰上我紅腫的面,我悶哼一聲。
我彎起眼,血從唇邊蜿蜒下,面容難看。「我現在有幾分像她?」
明月臣看著我,輕聲說:「不像了。」
下一瞬我拔下發間的銀釵,長發潑灑而下,我用盡全部氣力,在臉上一劃,從眉骨蜿蜒到下颌。我痛極含淚,顫抖著笑說,以為自己以十分的恨喊出來了,可是聲音卻在顫抖:「這樣就真的不像了,對不對?」
明月臣愣住了,我曾見過他的功夫,驟如銀電,可現在他撲上來奪釵的時候,我已經劃完了。
我的傷痕在淌血,我嘶啞著聲音,最後那麼一點真心和眼淚一起碎掉。
「明月臣,這麼多年了,雀奴在你心裡,究竟是誰?」
明月臣收回顫抖的手,攏進他如同雲一樣的衣袖裡,他垂下眼,眉眼卓絕。
那日冷月從黑雲裡露出點白,冷露倒轉成霜,心事碎成月光,他就踏在這個不起眼的院子裡。
自毀容貌的半盲少女跪在他面前流淚,他說:「雀奴。
「你一直都很像平樂。」
多年大夢,終究痛醒。
4
我從夢裡醒來,覺得夢中場景變幻破碎,好像把我多年的痛苦都攪碎了一遍。
因著眼瞎的緣故,我並不能知曉我此刻身在何處,卻隱約回想起我從小院裡離開、卻痛倒在雨中的模樣。
我依稀記得有玄青衣角垂下,那是我眼睛最後看見的東西。
此刻我卻覺得錦衾像雲一樣軟,褥子溫暖得不像話。我便有些惶然,不知道身在哪兒。
身旁略有聲音,聽起來像是有人移讓了位置。
再來是清脆的女兒聲,大約是個婢子。
「呀,姑娘醒了。」
一見人我便下意識想遮上自己的臉,有人在旁動作極快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其手冰涼有力,卻放緩了力氣,剛好是恰好阻斷我動作的程度。但這是一隻男人的手。
見我不再亂動,他又收回手去了。
空氣靜止了一瞬。那靈巧婢子不說話,那人也不說話。
後來是婢子先言。卻不知為何聲音有些斷續難言。
「姑娘臉上還有傷,淋了雨愈發不好。前頭已上了藥,再勿用手去碰。」她又接下去,聲音漸弱,「這……是府上的郎中、粗通醫術。姑娘臉上的傷還勞他多看,且是……是、是個啞巴,姑娘大可放心。」
我緩了心,卻不知她為何說後半句的時候聲音愈發顫抖,好像說了什麼僭越之言。
手腕上仍存一分溫感,卻不再多想。
我開了口,聲音喑啞:「多謝姐姐,請問這是何處?」
那婢子忙推辭:「當不得姑娘一聲姐姐。這是裴府上,家主溫慈,姑娘可放心休養。」
我頭卻又痛起來,大概剛發了一場燒,婢子好像突然收到什麼提示,再不多說,便與啞巴郎中一並走了。
我時常以為,我該死在那場大雨裡,醒來卻有溫言善待、暖被相擁,這麼一會兒,受到的尊重好處卻已經超過了從前十七年總和。
我心裡十分感謝那位裴家家主,料想是白發老人,卻有一顆仁厚宅心。
我看不見東西,眼前一片漆黑,向來難以著落的心終於稍定了一些,如果我的眼睛還有用,也許還會落下幾滴眼淚來。
我輕聲和自己說,
雀奴。
你逃出來了。
你終於出來了。
5
我便在裴府安住了下來。高熱已退,臉上的疤痕因淋了雨而潰爛,猙獰難看得緊。
那天我醒來時見到的婢子名喚霜雪,被派來照料我一二,我見到許多小丫頭對她十分尊敬,就知道霜雪在裴府極有臉面,卻不知道為什麼到了我這兒。
我本不是什麼尊貴身份,不過是寄居府上的無親無故之人,因此我心裡十分不安。不顧她推脫喚她一聲霜雪姐姐。
霜雪人極好,每日晚後給我用藥搽面。有時我聞見她身上一點清淡的荷味,十分舒服。
後來霜雪找我,我聞她身上卻再無那種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