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一個人,他替我畫上上京獨有的妝容,讓我重新看一眼這世間。
可是他們都和我說,我再也等不到他了。
1
我的心上人娶了別人。
他在成親之前來過,和我說,他要成親了。
我那個時候已經快看不見了,眼前的影子重重疊疊的,也看不見他什麼神色。我扶著欄杆,彎了唇笑,說,那很好呀。
其實我不應該笑的,我的眉骨到下颌有一道劃過整張臉的、深刻而難看的疤痕,笑起來大概是能止小兒夜啼的醜陋恐怖模樣。
明月臣說,他成親後,再也不會來這兒了。
我搖了搖頭,說沒關系。這處宅院隻是安置我這個玩物的,本就不是他常來的地方。從前他靠近不了平樂郡主,才要來這裡看一眼我這個眉眼與她有七分像的可憐人。自我毀容以來,他就再不願踏進這裡了。以後也一樣。
珍珠在旁,誰還要多看一眼魚目啊。
他不說話了。我以前最怕他不說話,總是堆起笑意講些亂七八糟的話來迎合取悅他,直到他淡淡出聲,說雀奴,不要說話。很久以後我見了平樂郡主才知道,我微低下頭,再側一點露出的容顏與她最為相似。我笑、我動、我說起話來,就要同她區別開,不是他要的模樣。他來找我,隻不過是為了看一看他的夢。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見珠簾晃動的聲音,明月臣大概已經走了。
從前我總是盼著他來,他總不來。現在大約好了,再也不用見他,我也不願意再見他了。
我摸索著起身倒水,我的眼睛已經藥石無醫,現在隻能隱約看到一點光亮,大概不久後連光都瞧不見了。我的手笨,失手就把杯子打碎在地上。我急忙蹲下去撿,眼睛又看不見,手上痛涼一片,不知道這十指是割破了幾指,是有些痛。
卻聽見本應該走的人在我面前出聲:「雀奴,你的日子該怎麼過呢?」
明月臣還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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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一個毀容、醜陋、失明的蠢笨女人,在他面前又露出更狼狽的模樣。
卻又因為他的話愣神。我低下頭,看不見手上究竟傷成什麼樣,隻是呆呆地出神。
雀奴,你的日子該怎麼過呢?
你從前不過是青樓裡最普通的姐兒,現在又成了這副模樣,連喝個水都做得如此狼狽,你以後該怎麼過呢?你在人間遊蕩十七年,無父無母孤苦無依,如今唯一一個肯撿你來取樂的人離去,你的日子怎麼過,雀奴?
明月臣說:「雀奴,我會給你安排最好的侍婢、房屋、車馬。你不要怕。」
我頓住了,朝他的方向抬起來頭,極慢地扯起嘴角:「多謝。」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我抿著唇,其實所有的話我都不配說,混沌地搖搖頭。
珠簾落下,啪嗒作響。這次明月臣是真的走了。
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我在地上坐著,抱起膝蓋,眼淚一掉,眼睛愈發疼,是錐心的那種痛。我不聲不響地哭,眼淚埋進衣袖裡,其實我今年不過十七。倘使我在青樓裡,也許也並不如同現在糟糕。可我不能苛求太多了。
我的心上人娶了別人。
兩情相悅是多好的事情呀。
可。雀奴,你的日子該怎麼過呢?
2
沒有人想過我會離開。連侍奉我的小丫頭珠兒也沒有察覺到我的意圖。這是應當的,倘若我面容尚好、眼睛也沒因為喝那杯毒酒半瞎,離開尚且還有些道理。明月臣還願意供養我,諸人看來,我理應感恩戴德的。
珠兒向來貪玩,愛偷懶,又對我不大上心,要走的那天,我索性準了她一天假。主子不是主子,僕人不是僕人,我時常理解她的怠慢。
我沒有從正門走,門口有兩個侍衛常看著。
我吃了顆藥,眼睛暫時能看得清些,隻是每分每秒痛得不像話。我以為在這兒這麼久,總歸能帶走些什麼。金玉珠釵,不是我的,是明月臣的。錦衣羅衫,我也不是它的主人。我在這裡住了兩年,最後隻帶走了一支幹枯了的虞美人。
我踉踉跄跄地往外走。院牆不高,又長了棵歪脖子樹。枝繁葉茂算不上,但是從這樹爬出去還是可以的。
其實我很後悔一件事。
我在這兒救了一個少年,我一眼就看出來他和我這種人不一樣。像是鳳凰不小心掉了下來,我這種灰撲撲的小鳥才得以靠近。他傷得很重,等他好了的時候他就從這棵歪脖子樹爬出去了。他衝我伸手,要帶我走。
那天陽光那麼好,透過枝頭濾下來。
少年扶著枝幹,衝我伸下手,眉眼裡藏了細碎的光。他問我,雀奴,你要不要跟我走。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有選擇。我年幼被賣進天香樓,爹娘不曾問我。我被押著牌子見客,無人問我。明月臣包下我當外室,也不曾問過我。我被安排著很多不可忍受的境遇,多少年過去了,我才遇見一個選擇。
他在陽光下笑,黑發浮轉金光。
「外面有山川湖海,十萬煙火,有這個院子裡永遠裝不下的東西,有女孩子極其喜歡的各式玩意兒,我也說不上來,我帶你去看吧,雀奴。」
我想我當時一定呆住了,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講了多誘人的東西。日光罩著他,我像是看著一場脆弱美麗的夢。我想靠近,卻又自慚形穢,慢慢往後靠到潮湿的陰影裡。
我想想我說了什麼,我說:「不行。」那是我講過最痛的兩個字。
他後來走了。我卻一直站在那兒,到天黑了才知道,那個夢碎了。
現在我跌跌撞撞地走到這棵歪脖子樹下,用力地往上爬,我掉下來,又往上爬,好像上面還站著那個少年,還能碰到那個夢。我最後爬上去了,我的眼睛愈發痛了。我已經沒辦法哭了。
雀奴,你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呢。
我看不見了,山川湖海,十萬燈火,女孩子喜歡的各式東西,我看不見了,怎麼辦怎麼辦。
我從院牆翻下去,摔在地上。
我也不知道哪裡可以去,就起來扶著牆一點點走。正是傍晚的時候,晚霞落滿天邊。我從鬧市走過,因眼盲的緣故,行得要比旁人慢些,倉皇而格格不入。又不敢輕易同他人對視,即使戴了面紗,露出眉骨上的疤痕也足夠嚇人。
我的眼睛越來越痛,光線越來越晦暗,我就知道,藥快要失靈了。我終於再也見不到東西了。我卻不管,淺笑著看小攤上的東西,卻總是隔著遠遠的,從不湊近觸碰。
暮雨來遲,方才還能看到光,現下大雨突然而下。眾人慌忙躲雨,攤販整理東西歸家。我眼前亮光愈發陰暗,行路也困難。有人急忙離開,路上難免撞了我一把,又恰好勾掉了我的面紗,面紗淌在汙水裡。
下意識捂住臉,卻已經來不及了,瞧見周圍人看我的眼神,驚恐厭惡,大概如是。大雨下得這樣大,他們跑得很快。這熱鬧的長街上很快隻剩我一人孤零。
我勉強笑,眼睛愈發痛,我想說,不必怕,我並非天生如此。
我並非生來一道翻黑疤痕從眉骨劃到下颌這般醜陋。
我也並非生來雙目失明見不得光。
我隻是生來並非誰的掌上明珠。如此坎坷,十七年。
雨砸下來,冷而痛,我也該避雨,卻還是蹲下來,撿起那面被雨砸入泥坑裡的面紗,顫抖著手想要把它重新戴到臉上。
我滾落塵土,終於在泥坑的水面上瞧見我自己的模樣,一痕劃破芙蓉面便罷,原來我的眼睛真的這樣不好了,兩行血從眼裡糟汙地往下淌。
我的眼劇烈地痛起來,我受不了,在雨和泥裡蜷縮起來。
我想起十四歲我剛被掛牌子接客,從一眾酒臭肉肥的男人前被老鸨拎著走過,竹簾後的雅座男聲清冷低沉:「你叫雀奴?從此便跟我吧。」
到頭來,一個妓子,死在最髒的泥裡。我願無根水能洗我今生苦楚,來世切莫再滾落塵土。
我眼痛而盲,毒發下昏沉睡去,最後一眼所見不過玄青的衣角垂下,所聽不過一聲長嘆,我在大雨中似乎被擁入懷,不懼面容破碎、不憎雙目淌血,我後來便時常以為那是個夢,隻因我一生,從未得過一個擁抱。
我所求仍少,但於我而言,凡事皆為奢求。
3
我一直很好地當一隻灰雀,被明月臣養在那個小院裡。我從前時常盼著他來,在我還不曾見過平樂郡主的時候,還會時常笑。他來了,我就雀躍著去迎接。
明月臣不許我近他身,也不許我多說話。我以為自己身上味道難聞,沐浴搓得全身通紅,小丫頭珠兒才翻了個眼說,公子愛潔,你縱然皮肉搓爛,仍然髒汙不堪。我恍然大悟。
可我仍然存一分天真與痴心妄想,若非有半分喜歡,又何必沾染我?可我沒有辦法了,我若不把這剩下的希望放在明月臣身上,我的日子該如何去熬。
等我見了平樂郡主,什麼東西都碎得一幹二淨。她搖著團扇憐憫地問我,為何長得像她。可我又何嘗希望自己長得像誰呢?我不輕易哭,卻忍不住抽泣嘔吐。我道明月臣不喜我笑,不喜我穿淡色衣裳,喜我側首故作高傲,原來是,解他相思不能及之苦。
明月臣曾帶我出過一次宴會,他親自替我挑了頭飾華服,一雙白玉做的耳鐺有如明月,我便歡喜地仰起頭,ƭũₘ剛好見到他下颌華美如冷玉。他柔聲說,摘明月為鐺,雀奴,極配你。
赴的是平樂郡主的哥哥楚郡王的宴。我怕生,不知所措,又自知身份低微,便靜靜地縮在明月臣後頭那塊陰影裡。宴會漫長,我低頭用指尖描繪裙擺上的花紋,再抬頭卻不知道明月臣哪裡去了。
平樂郡主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
「我道我的耳鐺哪裡去了,原是掛在了你這個小賊耳上。」
我平生不知道哪裡的一腔勇氣,反駁去:「我沒有偷盜,是明月臣給我的。」
下一秒一個耳刮子便扇在我左半邊臉上,平樂郡主旁的婢女收回手,冷眼瞧我:「偷盜郡主耳鐺在先,不敬郡主在後,姑娘慎言。」
我抿著唇不敢說話了,左臉腫起來老高。平樂郡主嘆了口氣說,瞧著可憐,那便算了,歸還耳鐺,再道個歉足矣。
不等我反應,已被侍女左右強扯下耳鐺,白玉沾血,我雙耳疼痛。平樂郡主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我本就跪坐在地上,伏身跪拜致歉即可。
我這輩子再沒有那樣有骨氣的時候,我挺直了身子,顫抖著直視平樂郡主,咬牙咬得滿口血,我本無錯。四遭已被這動靜吸引得看過來,絲竹聲都落下去。
他們看什麼?一個卑賤的女子竟在郡主面前討要尊嚴。
我從未如此期盼明月臣,比每一次等他的白衣掃過暮色來到我的院子更為急切,我是如此盼望他,能為我存留最後一分體面。
那是我最相信他的時候,就像我尚且出閣時那樣,他牽起我的手,領我出了酒臭惡心的天香樓。
公子啊公子,你又怎麼忍心,這樣拋棄我呢?
明月臣歸來時,一眼無波無痕叫我心灰意冷,一句話叫我從此再不敢再生期盼。他笑對平樂,那是我不曾見過的和煦模樣,不問何事,不問緣由。
我半爬過去,扯著他的袖子,嗚咽著搖頭。月白的長袖從我手中抽回。
明月臣淡淡地說:「既然惹了平樂不高興,那便留下來求得她高興為止。」
我害怕恐懼得發抖,什麼莫名的委屈骨氣都沒有了,一頭砸在地上,流出好大血,我哭著說雀奴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求郡主娘娘原諒。我看見那枚耳鐺被她厭惡地丟在地上,碾過蓮履,卻滾停在我面前,那麼近,又那麼遠。
明月臣並非偏頗,隻是我不過低劣的仿品,得到的情感也最為低廉。
我畢竟所得甚少,他給我一分溫暖,我就掏幹了心血還他。
自從我見過平樂郡主之後,很是消沉了一段時間,珠兒說,我並不如從前聒噪。我訥訥不語。
明月臣有很長時間不來,院子裡便愈發寂寞。我就一個人守著窗外一樹春花由盛而敗。
等他下一次來的時候,卻又是帶我赴宴。我如今對宴會二字怕得不行,明月臣難得伸出手碰我的臉,和我說,雀奴,不必怕。
我盈然有淚,他便嘆一聲,低頭拂去我將出的淚。
明月臣像他的名字一樣,冷皎如月。我低低應了聲好。我向來沒有說不的時候。
那日宴上,平樂郡主和我說,可憐你多年在他左右不得他一分眷戀,我便教你個法子。倘若你真心愛慕明月臣,那就替他飲了所有遞上來的酒,恨他的人不少,看你能否飲到那杯毒酒罷了。
我向來是個運氣不好的人,替明月臣喝的第一杯酒就是毒酒。我腹痛吐血,眾人才從看笑話轉成驚愕慌張。可憐我痛得顫抖幾欲昏厥,還要往Ţū́⁹邊上爬去嘔血,公子愛潔,白衣弗能沾血。
卻被一把摟入懷中,我從未見過明月臣那般模樣,我一直以為他是天上人水中月,萬般平靜,所有情意都獻予平樂郡主。他抽出腰間所佩長劍,雪亮地插入案幾威懾眾人。他伸出手顫抖著想摸上我的臉,我卻哇的一聲嘔出血。
他大概想和我說不必怕,可我已經聽不見了,就此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