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大方方地給他施禮:「杜爺爺安好,我馬奶奶時常念叨您,日夜盼著您回家呢。」
「好好好,你馬奶奶身子還安好嗎?」
「好著呢,罵起人來中氣十足,比在國公府時還康健。」
「那就好,那就好。」
提到遠在燕州的老伴兒,興國公一時動情,竟然哽咽住了。
不過,他很快就收起了軟弱之色,深吸一口氣,對我笑著道:「你們全家是我們的恩人,你也是個好孩子,春妹啊,不如我認你做幹孫女如何?」
王珩趕忙躬身上前:「世伯不妥,此事還是等日後回京再議吧。」
興國公一愣,瞬間醒悟過來:「哈哈,確實,是老夫心急了。」
我:「……」
這八百個心眼子的公子哥兒,恐怕,他是怕差輩吧!
哭過笑過之後,關起門來,少夫人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春妹——」
一語未盡,她淚落千行,無語凝噎。
我豈能不知她的心意,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少夫人千萬別說那個『謝』字,難道您忘了,是國公府對我們家施恩在先的?」
少夫人擦擦眼淚:「不過是隨手給些東西而已,不值什麼。」
「您錯了,」我正色道,「那一年若不是您口中那不值什麼的東西,恐怕我們全家得餓死一兩口,我娘和我弟弟也沒命活著。說出來不怕您笑話,那一年啊,我奶就是帶著我去國公府打秋風的,隻是沒想到,這一打,還打出一段深厚的緣分來了。」
這一番話,將少夫人逗得破涕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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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點著我的鼻尖道:「你呀你,真真是個水晶心肝的妙人,不知誰日後有福娶了去,想必能福及三代兒孫,自此便興了家呢。」
雖然有銀子打點,但國公府的人在塔山依舊要做重體力活,不過幸好,這裡沒人欺辱他們。
此次,我們帶來了很多書籍和筆墨紙硯,畢竟這裡還有幾個少年郎,雖然如今落難,但日後復起,不能做睜眼瞎。
興國公又是一番感慨,感慨之後,便催著我們盡早回燕州。
「我們這裡一切安好,日後便不要再來了。」
來多了,恐怕惹人嫉恨,平白多生事端。
「世伯說得對,我們明日即回。隻是晚輩要多嘴提一句,今年雲州天災,恐怕明春會起瘟疫,您和族中眾人,要提前預防才是。」
興國公臉色一變:「好。」
就這樣,在塔山住了三日之後,我們一行人便又踏上了回程之路。
朝廷反應很快,途經雲州時,發現在官府的帶領下,很多人在忙著賑災和災後重建。
哎,老皇上其實還是不錯的。
回到桃水村,我娘抱著我哭得不成個人樣,馬奶奶摟著芝安和安芝也坐在炕上抹眼淚:「聽到雲州大地動,全家都嚇得要死,你爹還打算租輛馬車帶人找你們去著,幸好,幸好你們都好好的,要不然,家裡人可怎麼活。」
我奶沒搶著人來抱,便纏著王珩問長問短:「砸著沒?嚇著沒?路上遇到歹人沒?塔山那邊的人遭罪沒?」
王珩將這一路上的事詳詳細細地講了一番,然後朝我奶深施一禮:「奶,讓您擔心,是晚輩的不是。」
我奶驚得身子一趔趄,給他新端來的婆婆丁水,好懸沒灑在他身上。
「你、你喊我啥?」
之前不是一直喊的「李伯娘」嗎?
王珩卻故作鎮定,神色不變:,「奶。」
我奶好像琢磨出點不對勁的事兒來,但還沒來得及細問,王珩便又匆匆地走了,全家很快也忙了起來。
因為夏收之後,就是秋收,秋收之後,還有秋種。
莊稼人,一年有三季在面朝黃土背朝天,真真是能把人給累死。
直到十月份,終於有了空閑,卻又人心惶惶起來,因為王珩聽過往的生意人說,南疆鬧瘟疫了,人傳人,很厲害。
「南疆離得遠著哩,鬧不到咱們桃水村。」
我奶不愛喝秋妹熬的苦藥湯子,每每都想趁人不備,偷偷地倒掉。
秋妹卻霸道又雞賊,我奶不喝,她就堵在門口,不讓她去茅房。
人有三急啊,何況我奶上了年紀,急得多,稍耽擱一會兒,就得換褲子。
她「桃水村小村霸」的名號可不是白來的。
無奈,我奶隻能捏著鼻子,一天三頓地喝。
「這就對了嘛,這方子是田爺爺家祖傳的,專治瘟疫。我可是跟我大姐姐拿了好多銀子,才買著這些藥材的。」
我奶從茅房出來,聽到此,更來氣了。
「啥玩意啊?花多少銀子啊?」
「柴胡、黃芪、人參、半夏、炙甘草、生姜和大棗。田爺爺說了,命比銀子重要,奶你肝氣失調脾胃不合,這銀子得花。
我奶頓時臉煞白,心「撲撲」噴血,忍不住就抄起了燒火棍:「我打死你這個敗家子!」
秋妹嚇得撒腿就跑,這燒火棍到底是沒挨著。
可是,到了隆冬,瘟疫卻真的從南疆,傳到了北地。
08
桃水村死人了。
第一個是要飯的周大愣。
以往,他每日晌午都走街串巷的,到鄉鄰們的家門口,敲著碗討飯。
他脾氣好,人家給了,他歡歡喜喜地接著;人家不給,他也不惱,朝主人家作個揖就走。
所以,桃水村的人都不嫌棄他。
可是突然有一天,鄉鄰們發現周大愣已然好幾日沒露面了,有好心人去他棲身的破廟一看,卻看到了他早已冰冷的屍體。
鎮上的仵作是蒙著口鼻來的,他憂心忡忡地和裡正不知說了些什麼,登時便把裡正嚇得腿都軟了。
「快、快、快都回家貓著,這是瘟疫。」
可是貓著,也得呼吸不是,瘟疫是個隱身鬼,當你發現它時,它早已來很久了。
於是,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漸漸地,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
性格怪僻的瞎老頭終於忍不住了,他蒙著口鼻,走一步摸一步地去給村裡的病人扎針。
「我扎死過人,你們害怕不?」
每到一家,他便問一句。
到了這個地步,死馬當活馬醫,大家自然是不怕的,不僅不怕,還催他趕緊扎。
於是瞎老頭摸著穴位下針,邊扎邊說:「大槐樹下秋妹在熬藥呢,趕緊去端,不要錢,記著,那是老陳家出的銀子,要知恩。」
鎮上的餛飩鋪掙了些銀子,王珩不在,我便私自做主挪用了。
銀子沒了,可以再賺,人沒了,可就真的沒了,我相信王珩和我的心思是一樣的。
扎過針,喝過藥,病人漸漸好了起來,可是瘟疫實在太厲害,瞎老頭一人之力太單薄,桃水村發熱的人卻越來越多。
於是,我奶和馬奶奶接手了熬藥的活兒,而秋妹也去給病人扎針了,村裡第一個被她扎好的病人就是張寡婦家的二小子。
還真讓這臭丫頭說著了,如今桃水村的人,都求著被她扎呢。
王珩十一月又去了隨州,音訊全無,我很是擔心。
如今瘟疫已經鬧得人心惶惶,據說連宮裡都開始有人發熱了。
他孤身在外,又是個四體不勤的公子哥兒,向來不會照顧自己,這可怎麼得了呢。
哎——
寒冬已至,我的心漸漸不安起來,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懼,像水蛇一般,整日濕漉漉陰森森地纏繞著我。
我做噩夢了。
哦,不是,是我奶做噩夢了。
臘月裡,我奶感染了時疫,高熱不退,陷入了昏迷。
因為喝了小柴胡湯的緣故,我們全家都無大礙,冬寶倒是發熱了兩夜,但很快就活蹦亂跳了。
唯有我奶,針扎過了,藥喝過了,卻依然滿口囈語,形同瘋癲。
她時而閉著眼沉聲痛哭:「老頭子我對不住你啊,咱大兒死得可憐,閨女也受人欺負,我做鬼也沒臉見你啊。」
又時而猛然睜眼緊咬牙關:「可了不得了!國公府被抄了!咱受人恩惠,砸鍋賣鐵也得救哇!」
馬奶奶在一旁哭成淚人,她緊緊握著我奶的手,泣不成聲。
「李大花,你是我親姐姐,你若有事,我也活不成了!」
秋妹哭著將瞎老頭請了過來:「田爺爺——」一時間,我哽咽著不知該說什麼好。
瞎老頭卻一擺手:「救人要緊,廢話少說。」
沒出一炷香的工夫,我奶便被扎成了個刺蝟,頭頂、眉心、手臂、雙腿、腳心,瞎老頭每扎一針,我們全家就激靈一抖。
眼睜睜看著親人遭罪,那滋味,誰受誰知道哇。
好在老天爺保佑,到了半夜,我奶出了一身的汗,終於有氣無力的喊了一聲「餓」。
我摸了摸她的額頭,阿彌陀佛,退熱了。
這場從未有過的瘟疫,從隆冬到初春,聽說死了十幾萬人,老皇上也得了,雖然在御醫的照料下,他到底緩了過來,可經此折騰,他的身子已然大不如從前。
京城的天,大概又要變了。
除夕夜,王珩的信姍姍來遲,他在信上說,此次遠行,有事耽擱了,等三月我及笄時,他定能趕回來。
於是我數著手指過日子,一天、兩天、三天——
可直到山間的野花開放,及笄之日就在眼前了,他也沒回來。
孤竹書院因為瘟疫早已放假,鎮上的餛飩鋪也已關了很久,我忍不住去清風客棧找他,小二卻捂著口鼻推開了一間門,滿臉憂色地對我說:「王公子昨日回來的,不過,他染了時疫,正發熱呢。」
原來如此。
數月來,高高懸在我後頸的那把利劍,此時此刻,終於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