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七月盛夏,商隊出發,去往塔山。
王珩慮事周全,這次不僅請了一個常年去塔山做生意的掌櫃為伴,還請了四個鏢局的鏢師同行。
我和芝安、安芝同坐一輛馬車。
沿途,我撩起車簾想看看風景,卻一眼看見了騎著馬緊緊護在馬車周圍的王珩。
「小舅舅你好威武啊。」
見他穿短衣踏長靴,背後還斜插著一把寶劍,我忍不住笑嘻嘻地開口誇他。
誰料他卻傲氣地白了我一眼:「誰是你小舅舅?我今年才十七!」
我趴在車窗上,故意噘嘴:「我也不想叫,但蘿卜不大,你長在了背(輩)兒上了啊。」
再說,誰問你年齡了?!
「那也不能瞎叫。」路途漫漫,他也閑著沒趣,與我鬥嘴。
「那日後我叫你什麼?」
他略思索:「就叫——哼,隨便你吧。」
我立即朝他揮揮手,向他露出了耀目的大白牙:「那,『隨便你』,車上的兩個小家伙餓啦,咱也走了半天的路,去哪兒打打尖啊?」
「咯咯咯咯——」
嗯?這荒山野嶺的,誰家的老母雞放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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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頭一看,是安芝在捂著嘴樂,芝安也一副拼命忍笑的模樣。
哈哈,原來不是老母雞,是兩隻小雞崽在笑話我啊。
有一條官道是從燕州到塔山的,但這條官道不太好走,沿途凈是山川,少有大車店,所以商隊便經常在山林間吃飯休息。
生火架鍋、燒水溫飯,我見附近的林子裡有新鮮野菜,還麻利地採了幾把,拌了一個小涼菜。
鋪上油氈,拿出碗筷,擺上飯菜,我們四人圍在一起吃,其餘人則三五成群地在別處各自搭伙。
芝麻餅配拌野菜,再喝下一碗加了臘肉幹的熱湯,渾身都暖呼呼的。
雖然如今是夏季,但越往北走,天氣越涼快,尤其是在樹林旁,山風一吹,居然還有點冷。
「布衣暖,菜根香,熱湯滋味長。」
喝飽喝足後,王珩愜意地往草地上一躺,望著藍天白雲,頗為感慨地道。
我笑:「這就滿足了?給你。」
說罷,我自兜中掏出一根細楊枝難掩得意之色地遞給他。
他驚呆了,百般佩服地接過:「你居然還帶著剔牙簽?怪不得車裡的包袱那麼多,你是出門還是搬家啊?」
「還說呢,你瞧安芝這口小破牙,牙縫子賊大,吃點肉幹就塞牙,不嚼楊枝能行嗎?」
安芝笑嘻嘻地拿了一根楊枝,放到嘴裡嚼啊嚼:「大姐姐你真好,你照顧安芝一輩子好不好,日後也不要嫁人。」
芝安是兄長,他氣急:「不嫁人,咋生兒育女,沒有兒女,日後誰給大姐姐養老?」
安芝不服:「我養大姐姐!」
「你好吃懶做隻會打架,咋養大姐姐?」
「那怎麼辦,我最喜歡大姐姐,不要她離開我!」
王珩在一旁看著這對粉雕玉琢的外甥外甥女,笑得柳葉眉都彎了,他寵溺地伸手掐了掐安芝胖嘟嘟的小臉:「讓你大姐姐不要遠嫁,離你近點不就行了?」
安芝大喜:「對呀,讓大姐姐嫁給我堂哥就好啦!」
王珩頓時面色一黑,我卻在一旁笑得前俯後仰。
眼瞧著再不說話,他們就要鬧翻天了,於是我起身拉著安芝就往樹林深處走。
王珩隨即也站起來:「你去哪裡?」
我頭也不回:「去方便。」
「林子裡常有野獸出沒,我陪你們一起去。」
我氣結,轉身,無奈極了:「姑娘家去方便,你一個大男人跟著,不害臊嗎?虧你還是大家公子哥兒出身呢。」
他卻執意如此,半步不退:「我隻遠遠守著。」
遠遠守著——
天爺啊,我陳春妹也算是個山野小辣椒,怎麼也有如此羞窘的時刻呢。
蹲身方便時,我盡量不發出聲音,可是,這事兒誰能控制得住呢——
哎,算了,淑女形象不保,反正也沒有。
羞紅著臉自草叢裡鉆出來,我拉著安芝的手,徑直自王珩身邊經過,徹徹底底地不想再理睬他了。
因為帶著女眷,商隊行得很慢,本來六七日就能到塔山,這趟走了四日,卻隻走出不到三百裡。
第五日,商隊加快了速度,緊趕慢趕,終於在掌燈時進了雲州。
找了家幹凈的客棧住下,依舊是我和安芝住一個房間,王珩和芝安住一個房間。
因為白日坐車顛得屁股疼,所以當夜,我們很早就睡著了。
可沒想到,半夜正熟睡時,我突然感覺大地猛烈搖晃起來,仿佛有千萬頭藏在地獄裡的巨獸要一齊逃出來似的。
「是大地動!」
我嚇得魂不附體,竭聲厲喊了一句之後,抱起尚不知發生了何事的安芝就往門外沖。
電光石火之間,有人破門而入,他一手搶過安芝,另一隻手摟住我的腰,在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和混沌昏黃的煙塵中,抱起我們疾奔出即將坍塌的房子。
就在他將我們壓在地上緊緊護住的瞬間,身後的房子「轟」的一聲巨響,再回頭,房子沒了,隻有升騰出來的濃厚的煙。
黑夜中,天邊閃過異樣的紫紅。
王珩的懷抱很熱,但此刻灰頭土臉披頭散發的我,卻四肢冰涼,如墜阿鼻地獄。
是天災啊——
萬徽元年七月,雲州大地動,亡五千,傷者數萬,方圓五十裡之內,房屋莫不塌毀,百姓流離失所。
我們這一隊人,在發生大地動的那夜,因為留了一些人在戶外守著馬車貨物,所以損失不大,隻傷了三個伙計。
可接下來的路,因為天災這個變數,就要難走了。
稍作休整之後,王珩決定連夜出發,因為一旦老百姓餓起肚子,便會打起過路行商的主意。
「天災之後,恐有瘟疫,日後盡量不要往人多的地方走。」
我奶說過,死人多的地方,屍氣聚集,會變成厲鬼,奪人性命。
所以我憂心忡忡地出言提醒王珩。
王珩凝重地點頭,一聲令下,便帶著商隊連夜奔出了已經成為一片廢墟的雲州城。
雲州在燕州與塔山的中間,距離塔山還有二百多裡。
這一路上,映入眼簾的盡是斷裂的地面、坍塌的房子、成堆的屍體和墳塋上隨風飄舞的招魂幡。
因為官道被毀,我們不得不各種繞道,中途有很多災民試圖攔下車隊搶奪糧食,是王珩帶著四個鏢師嚴防死守,才一次又一次地有驚無險。
這趟塔山之行,前半路,是遊山玩水;後半路,是虎口逃生。
真真是,一言難盡啊。
因為各種險象環生,所以我們的心情都很壓抑,連平素最愛撒嬌吵鬧的安芝都沒了胃口。
王珩也頗為後悔,他黯然地道:「早知如此,斷不會帶著你們出這趟遠門。」
我笑著安慰他:「馬奶奶說過,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芝安天天死讀書也不行,得出來見見世面。你信不信,有了這幾日的經歷,他定然懂得了人間疾苦,再也不是個小孩子了。」
「話雖如此,但卻苦了你和安芝。」他看起來極為懊惱。
「穿得暖吃得飽有馬車坐,苦啥哩?何況,還有你護著我們。」
「你當真如此想?」
我的話,像山風吹散烏雲一般,不經意間吹散了他眸中的陰鬱,他的眼神裡升騰著灼熱的火光,將我心之草原,瞬間燎成漫天的火燒雲。
我紅著臉點頭:「有你在,我踏實。」
「春妹——」
他胸口起伏,低聲喚了我一聲,似是萬般隱忍,壓制著洶湧的情意。
我搶著截斷他的話:「別說,明年春天我就及笄了。」
及笄之後,就可以說親了呢——
我又不是傻子,相處數月,怎能看不出他對我的心思,隻是這種事情,還是要得到父母應允才行。
縱是鄉下丫頭,也不能無媒茍合,鄉下丫頭,也是知禮數的。
一路疾行,簡直把屁股顛成了八瓣,終於在第十日,我們到了塔山。
塔山的黑澤林區,住的都是被發配的人,國公府的人便居於此,白日伐木,夜裡睡在木棚裡。
到了塔山我才知道,原來,國公府的人很多,興國公的兩個兄弟、四個侄子、一個兒子、六個孫輩和六七個女眷,加在一起,居然有二十多個。
一別四年,我終於又見到了被我視為仙子的少夫人。
她如今著布衣穿草鞋,面容黝黑雙手粗糙,早沒了當初那富貴雍華的模樣。
但心慈則貌美,她看起來,仍然有一種獨有的魅力,令人忍不住與她親近。
親人相聚,自是淚雨霖鈴,少不了一番抱頭痛哭,尤其是少夫人猛然見到自己的兩個孩子,更是差點當場哭暈厥過去。
「珩哥兒,勞煩你了。」
興國公是個身量高大的男子,他用力拍著王珩的肩膀,雙眼濕潤,語氣中滿是感激與慨嘆。
王珩也很是動容:「世伯言重了,如今三皇子被赦,想必國公府復起也指日可待。您要多保重才是。」
興國公卻搖搖頭:「天恩難測,此話說來還尚早。」
「國公府昔日憐貧濟困、拯溺救危,經此一難,想必日後定能後福在望,如此方不負天道。」
「哈哈哈,你這小子,跟誰學的,竟然這般嘴甜起來。」
王珩一指在一旁忙著從車上卸包袱的我,頗有些心甜地道:「跟她學的。」
「這是——春妹吧。」
早在上次來塔山,王珩就將我家是如何救下馬奶奶祖孫三人的事跟興國公講得一清二楚,沒想到他老人家耳聰目明,雖未見過面,卻一眼就認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