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姨娘給了十兩銀子和五六件舊衣裳,國公夫人給了三十兩銀子和幾大包的糕點、幹果、茶葉、綢緞、藥材和肉幹。
國公府的少夫人——那對龍鳳胎的娘,聽說我娘即將臨盆,不僅給了一包袱孩童的舊衣裳和舊玩具,還特意讓婆子包了兩粒婦人生產時的保命丹。
對了,少夫人還送了我一個精美的黑漆木匣,那匣子上還雕著花呢。
「春妹過幾年該及笄了,這幾件首飾權當為她提前添添喜氣吧。」
臨行前,她站在院中的海棠樹下,衣衫翩翩、輕音款款地道。
少夫人長得可真美,一張鵝蛋臉上有著兩道彎彎的柳葉眉。
可她到底有多美,我小小年紀,說不清楚,隻是在內心隱約覺得,大概天庭的仙女也不過如此吧。
我奶又要拉著我磕頭,少夫人卻急忙將我託起:「不值什麼的,切莫如此。」
離府時,周姨娘命婆子為我們僱了輛馬車,但我奶哪裡舍得,馬車剛到城門,她就退了馬車,改僱了一輛破舊的驢車。
如此,又省了幾十文錢。
這幾十文錢,可以買上四五鬥糧食了。
如果不是從國公府帶來的東西太多,我奶連驢車都不會僱。
回到家已經是深夜,爹娘看著半車的秋風,喜憂參半,喜的是冬天不會餓肚子了,憂的是不知該如何還這般大的人情。
四十兩銀子,於我家而言,已然算是巨款。
我奶想用這些銀子去做點小生意,我爹卻想買糧食,剩餘的銀子悄悄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咱就是土裡刨食的泥腿子,做哪門子生意?!你們瞧村東頭的王五,去年在鎮上開了個綢緞鋪,今年已經窮得要飯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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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氣得直跳腳:「那你怎麼不瞧瞧村西頭的李根,人家靠著賣炊餅都娶上媳婦了,還有陳東和趙四,哪個不是做生意發的家?你就天天盯著那沒出息的,咋不跟有出息的比?真跟你那死爹一模一樣的!」
我爹挨了罵,不吭聲,又犯倔轉身去田裡忙活了。
我娘是個軟性子,她夾在自家男人和婆母之間左右為難,隻能習慣性地勸我奶:「娘,您別跟孩他爹一般見識,您,就聽他的吧。」
「哎——」
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雖然我奶不甘不願,最終卻也隻能聽她唯一的倔兒子的話。
靠著國公府的恩典,那個冬天,我們全家不僅沒有挨餓,在鄉鄰餓肚子時,我奶還偷偷拿出了幾鬥糧食,讓他們給孩子熬粥喝。
桃水村的人就這麼饑一頓飽一頓地熬到了第二年,幸好第二年風調雨順,莊戶人的日子又緩了過來。
在這期間,我娘生下了冬寶,我們陳家終於有後了。
因為我娘已經不再年輕,生產時頗吃了些苦頭,若沒有國公府少夫人給的保命丹,或許我娘和我弟弟的命都保不住。
所以,當新鮮的瓜果蔬菜摘下來時,我奶又去了國公府一趟。
因為國公夫人隨口說了一句「我就愛吃莊稼人自己種的菜」
,我奶就深深記在了心裡。
當然,國公府還是那麼憐貧濟困,我奶回來時,沒空著手。
日子就這般又過了兩年,一晃,我十三歲了。
冬寶會走了,秋妹打架更兇了,我也已經像個大人一般,開始操持家務事了。
莊稼人的孩子在慢慢長大,皇家的孩子也是一樣。
當今皇上膝下有六個兒子,除了大皇子出身低,沒有爭儲之心;六皇子還在襁褓之中,沒有奪位之能,其餘四個皇子,都對皇位躍躍欲試。
其中,三皇子一向有「賢德」之名,聽說私下裡還結交了許多有實權的大臣。
這些傳聞,我都是聽來桃水村賣糖葫蘆的劉大哥說的。
劉大哥這個人最是八卦,他每次一來,全村的人都圍著他,聽他講外面的新鮮事,就憑著這張嘴,他不僅蓋起了三間房,還娶了一個賢惠的好媳婦。
秋日裡的一天,他又挑著擔子來了,這次他帶來了一個更新鮮的八卦。
「三皇子被皇帝圈禁,與他交好的興國公府被抄家了!」
給冬寶買完糖葫蘆,我轉身剛要走,卻在聽到這個消息後,陡然雙腿發麻,竟是半步都移不開了。
「哪個興國公府?什麼時候的事?」
我的聲音發顫,一股從未有過的冷意從胸口浮上來。
劉大哥見我這般模樣,還以為我是好奇,因此面色更加得意:「京城就隻有一個興國公府,大約是半月前的事吧,聽說他們全家都被流放到塔山,連下人們都被發賣了——」
秋日,陰冷的秋日,我的耳膜嗡嗡作響。後來,便隻能看見劉大哥的嘴誇張地一張一合,卻仿佛什麼都聽不見了。
塔山,至寒之地塔山,周姨娘、國公夫人、少夫人,還有那兩個在猩紅色地毯上玩白玉九連環的孩子。
怎麼可能呢?
我是哭著跑回家的,當夜,我奶便急匆匆地去了京城。
因為她也不信,那麼好的國公夫人和少夫人,皇帝怎麼忍心抄了她們的家。
我抱著冬寶,在桃水村等了一天一夜,這一天一夜,我魂不守舍,我娘一直在低聲啜泣,連我那個視土地為命的倔驢爹,也破天荒地沒有下地,而是在院子裡時而唉聲嘆氣,時而走來走去。
終於,深夜裡,一輛馬車停在了我家柴門外,我們心慌地疾奔出去,看見我奶面色凝重地自馬車上爬了下來。
「去卸一扇木門,把國公夫人抬進去。」
她壓低聲音對我爹說。
我爹和我娘很快搬了木板過來,我拎著風燈,上前掀開馬車簾,一眼就看見了斜靠在車裡的國公夫人和兩個長相一模一樣的孩子。
國公夫人緊閉著雙眼,即便是在夜色中,也能看出她的臉色十分灰敗。
來不及細問,我們手忙腳亂又小心翼翼地將她抬進屋裡,秋妹則去領那對雙生子,待一切安頓好後,我才悄悄問我奶:「不是說全家都流放了嗎?」
我奶打發走車夫,關上門沉痛地搖搖頭,「沒有。宮裡的太妃為興國公府求了情,十歲以下的孩子不在流放的名單上,國公夫人身子不好,也被特赦。但是——」
我有些慌:「但是什麼?」
「抄家那日,周姨娘氣急攻心,又犯了喘疾,沒了——」
一語未盡,我奶的淚珠子噼裡啪啦地掉下來,我也瞬間愣在了當場。
沒了?
那樣一個活生生的、和善通情的、誇過我拉過我的手還為我安排過一頓豐盛午膳的美麗婦人,怎麼突然之間就沒了呢?
若沒有她,我娘和冬寶或許都不會有命活,可是,恩還沒報,恩人卻沒了。
怎麼會這樣呢?!
十三歲的我,還未曾細想命運,卻被逼著驟然懂得了命運無常,那一夜,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最終在悲傷中,隱約看到了天光的一抹魚肚白。
02
聽我奶說,她是在城裡的一處破廟裡找到國公夫人和兩個孩子的。
經此打擊,國公夫人病得很重,我奶花重金去鎮上接連找了三個郎中為她診治,她的病卻依舊沒有起色。
無他,隻因她一心求死,根本喂不進去藥。
那些名貴的藥材,都是她之前送給我家的,可是她不喝,再名貴又有什麼用呢?
眼看著她要斷了氣,我奶一狠心,從茅房裡拿了一根沾著穢物的樹枝來。
她皺著眉將樹枝放在國公夫人的鼻下,果然不出片刻,國公夫人便張開嘴嘔吐不止。
我奶手疾眼快,一邊摟住她的肩膀,一邊趁著她張嘴喘息之際,將藥猛灌進了她的嗓子。
「國公夫人,對不住了,我知道您不想活,但是您得活啊,您還有孫子孫女呢!他們才多大,如今你們全家惹了皇帝不痛快,你若不好好看顧著,恐怕沒人護著他們。你是做奶奶的人啊,可不能隻想著自己。」
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撫著國公夫人的胸口:「你那孫女多俊啊,跟年畫娃娃似的,這要是被人販子賣到青樓,會咋樣?
「還有你那孫子,跟小金童似的,你就忍心讓他到別人家做孌童任人欺辱?
「我比你年長幾歲,雖沒見過啥世面,卻好歹多吃了幾斤鹽。咱莊稼人有句俗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悄悄跟你說啊我會相面,我早看出來了,你的福氣還在後頭呢。」
「……」
也不知是藥起了作用,還是我奶滿口胡謅的緣故,總之自那天起,國公夫人的病竟然漸漸有了起色。
到了初冬時分,她已經能坐在院子的石頭上,喝著泡著樹葉子的水曬太陽了。
國公府的這對龍鳳胎,男孩名叫杜芝安,女孩名叫杜安芝,隻比秋妹小一歲。
我記得那一年在國公府見到芝安,他是個非常愛笑的孩子,但如今他整日皺著小眉頭,很少開口說話。
倒是安芝在秋妹的影響下,成了一個大大咧咧風風火火的女娃,有一日,我還看見她拎著棍子跟村裡的臭小子打架呢。
不過,自幼養成的規矩,他倆倒是一直沒忘,自從來到我家,每次吃飯都要等長輩到齊,他們才肯動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