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那年,我奶帶著我去國公府打秋風。
誰料隨手這麼一打,就打著個俊俏又富貴的夫君。
身為賣芝麻餅的鄉下丫頭,本以為這就是我的人生巔峰了。
可沒想到,成親那日,太上皇居然還來了。
01
隆慶十六年,燕州大旱,我家的三畝薄田,隻勉強收了一石糧食。
為了家裡的五張半嘴,我奶決定厚著臉皮,去幾十裡地之外的興國公府打秋風。
我家祖輩務農,與京城的鐘鳴鼎食之家原本是扯不上半點關系的。
但人一旦要面臨著餓肚子的風險,便會不由自主地變聰明。
我奶也是在深夜裡,將自己平生所打過交道的人在腦子裡都扒拉了個遍,才雙眼放光一拍大腿,突然想起來她娘家嬸子的遠房表弟有一位親戚是在興國公府裡做姨娘的。
而國公府的姨娘,即便不是正經主子,可若是能從手指頭縫裡漏出點銀子,也夠莊稼人吃上半年了。
對於打秋風這件事,我爹娘不是很積極。
尤其是我爹,他一向老實巴交、寡言少語,隻知道面朝黃土背朝天,一滴汗珠掉在地上摔八瓣,瓣瓣窩囊。
但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卻覺得與其丟面子,不如餓肚子。
餓肚子,忍忍就過去了;丟面子,他卻做不了人。
「又沒叫你去,你愁眉苦臉個屁!你隻想著自己做不了人,難道就不顧著你媳婦的身子?!你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活廢物一個,餓死埋了也不過是臭塊地!可春妹和秋妹是你親閨女,你這個做爹的就忍心眼睜睜看著她們去給人做童養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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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平素最看不上我爹梗著脖子的倔樣,因此一開口,就毫不客氣,直扎他的心窩子。
來自我奶的刀,刀刀見血,我爹望著我娘那凸起的肚子,果然嘆口氣,扭頭拿起鋤頭,又去地裡悶頭幹活了。
那一年,我十歲,秋妹四歲,而我娘肚子裡的那個,已經快七個月了。
我奶說幹就幹,當夜就收拾了一個大包袱,包袱裡鼓鼓囊囊裝著一些不值錢卻很新鮮的瓜果。
她原本是要自己去的,但臨行前轉念想了想,又把我從被窩裡薅了出來。
「春妹和我一起去吧。」她說。
桃水村到京城,步行要近四個時辰,我和我奶踏著月光就出了家門。
因為我奶說在午後拜訪別人是不得體的行為,尤其是國公府那樣的門第,大約更是講究規矩的。
原本就是厚著臉皮去打秋風,千萬不要失了禮數,平白讓人厭煩。
北地的凌晨,露水濃重,月光如雪,我緊緊拽著我奶的衣角,在山間小路的荊棘野草裡一步步地蹚著,連褲腳濕了都顧不得。
「春妹,累不累?」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奶扭頭呵著白氣問我。
「不累,奶,我知道您為啥叫我和您一起去。」
我奶笑:「為個啥?」
「我一個小女娃,走了這麼遠的路去做客,人家定然不忍心讓咱空著手回!」
「呦,你爹娘那倆木頭,是咋生出你這麼個鬼靈精的!」
我抬頭獻殷勤:「我隨奶!」
「哼,是隨我,你爹那個慫樣,哎,要是你姑媽在我身邊就好了。」
我奶一輩子生過三個孩子,我大伯不到十歲就夭折了,我姑媽嫁到了千裡之外的隨州。
一提到我爹,我奶就忍不住念叨我姑媽,因為據說我姑媽的性子最對她的脾氣。
隻可惜,她那個遠嫁的女兒,已經十年沒有回過娘家了。
日頭升到高空時,我奶終於帶著我來到了京城吉祥巷興國公府的大門前。
看門的問明身份後,有一個插著頭花的婆子領著我們從側門進了府,我身量不足,抬頭仰望,隻看見一扇又一扇紅通通的門、一層又一層金燦燦的房子和一個又一個穿紅著綠的美人。
我奶見人就笑,一開口就是吉祥話,素日挺得直直的腰板,此時像結滿了柿子的樹杈,墜得彎彎的,自從進了府,就沒有直起來過。
在路上時,她對我千叮嚀萬囑咐:「要一直笑,人家問什麼就答什麼,別亂看,別亂說話,別隨便吃人家的東西。」
所以,我將嘴角咧得很大,一張臉簡直都要僵硬了。
我們要拜訪的是興國公早些年納的一位妾室,她娘家姓周,我聽府裡的人都喚她「周姨娘」。
我奶帶著我給周姨娘請過安後,周姨娘滿面笑容地拉住我的手,不住口地誇贊。
「瞧瞧,這孩子出落得如此水靈,竟不像是生在莊戶人家的丫頭。」
我奶虛坐在小方凳上,忙不迭地客套:「能入您的眼,是她的福氣。春妹,還不趕緊再給姨奶奶磕個頭?!」
「哎呦,你這是做什麼,快把孩子扶起來去院子裡逛逛,一會兒安排午膳。」
我的雙膝剛剛著地,就被一個上了年紀的婆子扶起,好言好語地哄了出去。
我奶不放心,沖我一陣擠眉弄眼,示意我別闖禍,周姨娘見狀,又是頗有修養地一笑,那華麗端莊的模樣,像極了我想象中皇宮裡的娘娘。
興國公府真大,比我們整個桃水村還大,我跟在那婆子身後,不一會兒就看花了眼。
再回到周姨娘的小院子時,我奶雙眼放光,滿面通紅,一看就知道這秋風是被她打著了。
「我要去陪夫人用膳,你們就在我這屋委屈著先吃幾口,一會兒我再回來。」
許是說了會兒話有些累,周姨娘起身時咳嗽了幾聲,我奶頓時誠惶誠恐,手腳不知該往哪裡放,還以為是自己的過錯。
「咳,我這是幾十年的老毛病了,入秋就喘。」
周姨娘好脾氣地解釋著,語氣中竟然充滿了抱歉之意。
那頓國公府的午膳,不誇張地說,我能記一輩子,甚至等我有了兒孫,我還能激動地對他們炫耀個三天三夜。
因為我自出生起,就沒吃過那麼好吃的飯菜。
雞鴨魚肉,油水十足,雖然那些名貴而精致的菜,我都說不上名字,但我知道,那小小的一碟子,就抵得上莊戶人一個月的花銷。
我奶也想矜持,畢竟是在做客,但奈何肚子實在是不爭氣,幸好這裡的婆子丫環很有眼力見,在我們吃飯時,她們都避了出去,我倆這才放開腮幫子,吃了個溝滿壕平。
吃完午膳後,丫環們又奉上了香茶。
我悄悄扯著我奶的衣角說:「這茶的味道太淡,還不如咱家的樹葉子泡水好喝。」
我奶一把捂住我的嘴:「少胡說,你懂個屁!」
就這樣,喝完一盞又一盞,直到喝第三盞茶,才有個婆子歡歡喜喜地進屋對我奶說:「李姥姥,您的造化來了,我們夫人聽周姨娘說家裡來了親戚,直說要見見您呢!您快隨我來!」
「啊?這、這也沒給國公夫人拿孝敬,怎麼有臉去見呢!」
一時間,我奶有點蒙,也有點膽怯。
這婆子口中的夫人是興國公的正室,聽說不僅有誥命在身,還與宮裡的太妃有親,這樣顯貴的人物,我們這般土裡刨食的莊稼人怎配結識?
那婆子哪肯依呢,縱是我奶心虛,她也連拉帶拽地領我們糊裡糊塗地去了一個更寬敞的院子。
門簾一撩,我和我奶突然進到一間香氣撲鼻暖烘烘的屋子,屋子裡有很多穿著艷麗衣裙、滿頭插著金銀珠翠的女人,有年輕的,也有年老的,但我卻一眼就盯上了坐在地毯上玩耍的兩個孩童。
他們一個梳著羊角辮,一個戴著小錦帽,奇的是,這兩個小孩竟然長得一模一樣!
見了貴人,我奶的雙腿有點軟,我也麻木僵硬,像極了鎮上泥人匠手中的泥木偶。
下跪、請安、落座、喝茶——
十歲的我,小臉窘迫,快要愁死了,怎麼又是茶啊?!
實在是喝不下!
我原本以為周姨娘就夠像娘娘的了,但與高貴華麗的國公夫人相比,她就不像了。
出乎意料的是,國公夫人的性子頗為直爽,一陣哈哈大笑之後,她斜倚在榻上對我奶招了招手:「老姐姐坐那麼遠幹嘛,來,坐榻上來。」
我奶紅著臉忙不迭地哈腰:「不敢不敢。」
「咳,你們莊稼人就是心思重,別看國公府表面富貴,其實內裡都空著呢。要我說啊,還是種田輕松些。」
「莊戶人都是泥腿子,比不得您生來是享福的。」
「哈哈哈,享福享的這身子都不中用了。」
「您身子看起來康健著呢,必定是高壽的,日後享盡兒孫滿堂的福。」
「……」
在我奶忙著和國公夫人說話時,我卻隻顧著看那對粉雕玉砌的雙生子,他們的性子很好,解不開手中的九連環,卻也不急不惱,尤其是那個戴錦帽的男童,一直在「嘻嘻」
地笑。
倒是那個梳著羊角辮的女童,小小年紀,便有了幾分貞靜的淑女風範。
看到她,我想起了家裡黑黢黢的秋妹——
該說不說,若論打架,我妹妹那是贏定了。
京城一趟,我家收獲頗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