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他們也盡量幫我。
畢竟自來到這個家之後處處花錢。
每日飯食、換洗衣物、生活用品、柴米油鹽、少爺的書本……這些早已把我攢的錢都花光了。
如今全家都指著這個豆腐攤子吃飯,也沒人再遊手好闲。
老爺換了身粗布衣裳,到街上給人搬貨推車。
隻是他養尊處優慣了,哪裡幹過這些活?
要力氣沒力氣,要底氣沒底氣。
沒過一段時間,他的窩囊就傳遍了大街小巷。
結果就是,沒賺兩個錢,自尊心還受了打擊。
溫瀾是全家人的希望,夫人讓他不必幹活,隻管努力讀書便可。
可他偏不聽,每日晌午會到我的豆腐攤子邊支個桌,給人寫字作畫補貼家用。
也不多待,半個時辰便走。
夫人拿他沒辦法,也就由著他了。
至於夫人和寶珍小姐則留在家裡。
她們兩人跟老爺一樣,都是富貴身子,沒幹過活的。
夫人偶爾能幫我搭把手。
Advertisement
至於寶珍小姐,幹一陣玩一陣,不添亂就不錯了。
如此半個月過去,日子竟奇跡般安定下來。
我以為隻需這般持續到溫瀾春闱便可。
可未承想,終究還是起了波瀾。
那日,一位身穿錦衣、吊兒郎當的紈绔停到了我的豆腐攤子前。
13
那紈绔我認識。
名喚陸有才,是府尹家的公子。
我從前在溫府當丫鬟時,曾跟著溫瀾和寶珍小姐一起出門,在街上遇見陸有才調戲良家婦女。
當時還是溫瀾出手替那女子解了圍。
如今沒想到,他找到了我身上。
「你就是他們說的豆腐西施?倒是有幾分姿色。」
陸有才的手挑起我的下巴,油膩的目光肆無忌憚地打量。
我不想得罪他,隻是後退一步。
「公子自重。」
「自重?」
他笑得越發輕佻。
「小娘子,爺也想吃豆腐,隻不過爺想吃的,是你這個嫩豆腐!」
他說著使了個眼色,兩邊奴僕過來扯住我。
他就要對我上下其手。
我瞅準時機,朝著他兩腿之間猛踹一腳。
他殺豬似的號叫。
卻不想我這個行為惹怒了他,他氣急敗壞,忽然伸手扇了我一巴掌,並且指揮著人砸了我的豆腐攤子。
我的心在滴血。
一家人都靠這個攤子吃飯呢,砸了我的攤子,跟要了我的命有什麼區別?
但是我勢單力薄,毫無辦法。
旁邊倒是有人圍觀,但大家都是普通老百姓,沒人願為素不相識的我得罪陸有才這個達官顯貴。
就在我心生無力之時,溫瀾擠開人群,一聲厲喝:「住手!」
14
溫瀾來到我的身前,緊張地問我有沒有事。
陸有才一下就認出了他,接著冷笑著奚落:「我道是誰,這不是『第一公子』溫公子嗎?溫公子這是來賣豆腐了!哈哈哈哈哈!」
他說這話的時候還捂著下面,場面看起來一點氣勢也沒有。
溫瀾用一句話就堵住了他。
「你就不怕今日之事傳到御史言官耳朵裡,也把你爹參一本,到時你也就跟我一樣境地了。」
陸有才的笑聲戛然而止。
他一副想發作又發作不出來的便秘樣子。
半晌,他卻忽然笑了。
「溫瀾,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清高,特別君子?可一無所有的日子也不好過吧,隻要你乖乖給我磕個頭,認個錯,我手裡這一百兩銀子就是你的。」
陸有才從懷裡掏出一百兩銀票。
他看沒辦法對溫瀾動手,所以看溫瀾生活困頓,企圖從精神上打壓他。
但是他算盤又打錯了。
溫瀾跟他這個隻知錢色的小人可不一樣。
我以前聽他讀書,讀的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溫瀾看都沒看他一眼。
陸有才氣得咬牙,片刻後,他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我。
15
「呵呵,我就不信你們溫家都跟你溫瀾一樣不愛錢。」
陸有才把那一百兩銀票團成一團,扔在我腳邊。
「跪下磕三個頭,叫我一聲『陸少爺』,這錢便是你的。」
羞辱的意味顯而易見。
「不去。」
溫瀾清冷的聲音代我回答。
在那一瞬間,我卻想到了早上我出攤時,夫人扭捏著問我:「秀珠,今天回來的時候能幫我買些針線嗎?我女紅尚可,也可以做些繡品賺錢。」
我答應了。
可現在豆腐攤子被砸了,哪來的錢買針線?
所以我甩開了溫瀾的手。
盡管看到了他眼中浮現的驚訝,我仍舊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我卑微地開口:「陸少爺,我可以把銀票拿走了嗎?」
陸有才囂張的大笑聲響起,他又奚落了溫瀾一番,滿意離去。
溫瀾什麼也沒說。
他沉默地幫我收拾豆腐攤子。
收拾完之後,他又回去讀書,如往常一樣。
但我能感覺到,他似乎生氣了。
16
當天晚上,我幫夫人買了針線。
飯桌上,久違地出現了肉。
「哇,肉诶!秀珠,你買肉了!今天賺了很多錢嗎?」
寶珍小姐眼睛亮晶晶的,口水都要流了下來。
「咦,你的臉怎麼了?」
但是她一抬頭,就注意到了我臉上的傷。
這傷是陸有才那一巴掌打的,他的指甲在我臉上劃了一道小口,並且臉微微腫起。
其他人隨著她的目光望了過來,夫人也驚呼:「秀珠,你的臉怎麼受傷了?」
我不想把今天的事說出來平白讓他們擔心,隻說自己不小心摔倒了。
夫人幾人對視一眼,沒有多問,若無其事一般對著桌子上的肉大快朵頤。
其間我注意到,溫瀾一口沒有動。
我在心裡嘆了口氣,知道他還在為我白天下跪一事生氣。
嚴肅的態度像是在質問我:「秀珠,你都沒有尊嚴的嗎?」
可是,我又沒有讀過孔子、孟子,我又不懂什麼君子氣節。
我隻知道,沒有這個豆腐攤子,我們就活不下去。
越想越委屈,我也放下了筷子。
就在這時,溫瀾忽然起身。
「秀珠,跟我出來一下。」
17
這是我第二次單獨跟他出來。
隻不過相較於上一次,這次我帶著明顯的心虛。
雖然我並沒有覺得自己做錯什麼,可是氣勢上不自覺便矮了他一頭。
究其原因,是我市侩、虛榮,如腳下淤泥。
他如空中明月高懸,觸不可及。
自古以來都是這樣。
人們對高潔、不屈、挺直脊梁的人稱贊,對逢迎、卑微、委曲求全的人唾棄。
所以溫瀾看不起我、厭惡我,也無可厚非。
我已經做好了被他說教的準備。
可我沒想到,剛一出去,溫瀾便回身,然後緊緊抱住我。
緊緊的。
「秀珠,抱歉,讓你受委屈了,都是我不好。」
他抬頭,眼圈還紅了。
隨即他從懷裡掏出一盒藥膏,在我臉上細細塗抹。
我恍然才知,原來是他與我分開後特地去買的。
嗅著他身上雪松一般的氣息,與那晚我們相擁而眠時一樣。
我竟一時分不清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
我如腳下汙泥一般,市侩、虛榮。
可在某一刻,月光曾照在我身上。
我褻瀆過月亮。
18
自從上一次陸有才來砸了攤子之後,他便不再來找過麻煩,隻是每次走到攤子前,總會冷嘲熱諷一番。
春闱將近,溫瀾沒辦法再來攤子旁給人寫字畫。
他怕我出事,便讓夫人每日隨我來攤子上。
夫人的繡工很好,繡品很受歡迎。
家裡雖然少了一份賣字畫的收入,卻多了一份賣刺繡的。
我在前面賣豆腐,夫人就坐在後面刺繡,順便跟隔壁大娘大嬸聊街上的八卦——誰家的男人有隱疾,誰家的女人不檢點什麼的,聽得夫人紅光滿面,意猶未盡。
她還埋怨我:「秀珠,這麼好的地方你怎麼不早跟我說?!」
我無語。
分明是夫人自己起初不願拋頭露面,現在倒是不在乎這些了。
老爺還在外面給人窩囊地打工。
不過得益於他的窩囊,他倒是沒被其他人針對,反而因為審時度勢抱大腿,被人收了當小弟。
不過錢依舊沒賺幾個。
寶珍也適應了如今的生活,她大部分時間都是一身男孩子的裝扮,在外面跟別家的孩子瘋玩,偶爾會來幫我做豆腐。
「秀珠姐,你說等咱們有錢了,你最想做什麼?」
自從上一次吃了一頓肉,她就跟在我後面叫我「姐」,我也叫她「寶珍」。
夫人和老爺也讓我改口,叫他們「叔」「嬸」。
可我總覺得別扭,便還保留著原來的稱呼。
寶珍說這話的時候,我正在浸泡豆子。
因為幹多了活,手上裂了幾個小口,又加上天氣嚴寒,手上已經生了凍瘡。
我隨口敷衍她:「我沒想過,寶珍,你呢?」
「我要去吃天藏樓的烤鴨,點上一隻最肥的,烤得油水順著表皮流下來,切成小薄片,金黃酥脆,蘸上白糖,入口即化。」
寶珍擦了擦嘴角不存在的口水,那表情,好像已經吃進去了。
夫人在旁翻了個白眼兒,嫌棄道:「你呀!就知道吃!」
我卻思索了一陣。
「其實不用等以後有錢了,且等兩日,我賣完這些豆腐便可以給你買。」
寶珍激動得從座位上跳起來。
「真的?!那烤鴨可是五兩銀子一隻呢!」
聽到這個數額,我頓時一陣肉痛。
不過看到寶珍期待的表情,我還是點點頭。
「自然是真的。」
寶珍得到我的允諾,興奮得像猴一樣竄來竄去。
她主動幫我一起泡豆子。
「不能今天就去買嗎?」她問。
「不能。」我說。
「好吧……」
她垂下頭,望著我泡在盆裡的手若有所思。
……
兩日過後,豆腐終於賣完了,但是答應寶珍的烤鴨卻沒買。
因為我收攤之時,一個身穿勞工服的小伙子匆匆趕來,大聲喊:「不好了!溫若昀溫相公出事了!」
19
老爺被勞工們抬了回來。
他暈著,牙關緊閉,臉色蒼白,身上有血跡。
聽說是搬石料時山上有石頭滾落,老爺運氣不好,被滾下來的石頭砸了個正著。
夫人聽聞噩耗,當場腿都軟了,被與她交好的大娘嬸子們扶回了家。
溫瀾也匆匆從讀書的地方趕了過來,隻是寶珍卻不見蹤影。
很快,大夫也過來了。
一番診斷之後,大夫捋著山羊胡子皺眉。
「性命倒是無礙,隻是傷得頗重,腿也斷了,需要好些藥材調理,不過這藥材可不便宜……」
「要多少銀兩?」夫人忙問。
大夫伸出一隻手,六十兩。
六十兩,普通人家大半輩子也攢不下的錢。
但是我們家倒是能湊得差不多。
上一次陸有才找麻煩時,曾扔下了一百兩。
當時因為重新置辦了豆腐攤子,給夫人買的針線綢緞也不便宜,七七八八花完,還剩三十兩。
最近豆腐攤子生意尚可,夫人的繡品也賣了出去,這段時間也攢下了將近二十兩。
剩下的十兩銀子把闲置的東西賣一賣,倒是能湊成這六十兩。
我跟溫瀾對視一眼,轉身進了裡屋。
「我去拿銀子。」
我從床底下挖出藏錢的小罐。
但是隻看了一眼,我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銀子,被人動過了!
20
「秀珠,怎麼還沒把銀子拿出來?」
夫人急得團團轉,跟進來催促我。
可是看到我的臉色後,她意識到了不對勁。
「怎麼了?」
我企圖遮掩。
「沒什麼,我這就拿出去。」
夫人一把把罐子奪過來,看到罐中少的銀子,聲音都有些顫抖。
「少了多少?」
我嘴裡發苦。
「五兩……」
五兩。
是寶珍心心念念的烤鴨的價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