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夜未眠,和主創團隊一同開會。投資方也在視頻電話的另一邊。
房間裡吵吵鬧鬧,不時有電話撥進。
找律師。
和醫院聯系。
試圖控制熱搜和公眾輿論。
可是微博頭條時時變動,往常陳熙這個名字千金難上熱搜一次,如今想撤下來,倒是無論怎麼燒錢,她的名字都高高掛在榜首。
有人就這個問題不斷嘗試。
昭夕怒不可遏地說:“酒駕的是她,撞人的是她,不想辦法好好跟公眾道歉,光是撤熱搜、控評,這有用嗎?”
執行導演焦頭爛額,問:“有沒有可能重拍她的戲份?”
編劇斷然否決:“不可能。解憂公主從頭貫穿到尾,要重拍,整部電影都要重拍!”
投資方也急了:“整部電影重拍?這麼大成本的制作,拍一次都怕回不了本,誰有這麼多錢燒第二次?”
後來開始討論——
“有沒有可能後期用AI合成解憂公主的臉,把陳熙的臉蓋過去?”
魏西延冷笑:“你見過幾部電影這麼做?當初有人吸毒,電影不能上映。有人言論不愛國,電影延期。也不見有人拿AI遮臉。”
這樣拙劣的手段並非不可取,但是一旦採用了這樣的技術,電影就會被人詬病,也絕無可能再去爭取任何榮譽。
投資方認為回本更重要,如何減輕陳熙酒駕事件帶來的損失,這才是當務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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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兩位導演不同意。
若隻是看重利益和金錢,他們有大把的爆米花電影可以拍。之所以選擇這樣一部市場並不熱門,甚至有些小眾的歷史題材電影,是因為那個俗不可耐用到濫的字眼。
除了愛,又他媽能為了什麼。
魏西延記得清清楚楚,當初他這狂妄又不可一世的小師妹,親自來找他,說想跟他一起拍個故事。
才剛聽了《烏孫夫人》這個名字,魏西延就拒絕了。
“我說這位妹妹,你是不是搞錯了一件事啊?你師兄是拍文藝片的,文藝片你懂嗎?你搞個大女子主義的冷門歷史電影來找我,我看起來真有那麼gay嗎?”
昭夕說:“除了你,我找誰都不放心。”
“什麼項目啊,這麼重視?”
“我之所以從演員轉行當導演,就是為了拍了這個故事。”
他記得分明,那一天,小師妹沒有笑,沒有插科打诨,沒有自負又不可一世的模樣,隻有安安靜靜的眼神,分外明亮。
她說送走奶奶的那段日子裡,老人家躺在床上,給她講了很多故事。
老人說:“演了一輩子的戲,唯獨遺憾的是總在演別人的故事,沒有講述自己想說的傳奇。”
年輕時,她飾演過解憂公主,卻對公主侍女馮嫽夫人產生了莫大的好奇。
可惜市場對侍女不感興趣,有公主在旁,誰會想聽小小侍女的故事呢?即便馮嫽是我國第一位外交家,更是罕見的女性外交官。
除了馮嫽,老人還有很多向往的傳說。
她說:“在我那個年代,女性地位始終不高,就連我的祖父母也重男輕女,一直以來都喜歡弟弟遠勝於我。我曾經一度想證明,女兒家也能比男兒強,可到後來才發現,爭一時之氣又有什麼用呢?其實整個社會都彌漫著這樣的風氣,重男輕女從來沒有停止過。”
“昭夕,也許你並沒有意識到,因為生活在這樣的環境和輿論中,你也習慣了。”
“可是你仔細想想,如果不是因為性別地位不平等,為什麼男導演有風月之事,大家最多當做笑談。而換做是你,就會被冠以私生活混亂、放蕩濫交的惡名?”
“都是男未婚、女未嫁,為什麼娛樂圈發展至今,男人喜新厭舊就可以是花花公子,女人卻隻配被非議,甚至被稱為破鞋?”
“你真的有必要對眾人解釋,你沒有,你潔身自好,你認真對待每一份感情嗎?”
“如果你是男兒身,是不是這些反而會成為你成功的光環,無需解釋了呢?”
在那些與醫院為伴的日子裡,昭夕守夜,祖母卻因病痛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她便偷偷爬上祖母的床,祖孫倆靠在一起,她像兒時躺在奶奶懷裡那樣,聽老人講述有趣的故事。
大限將至,老人講的多是此生未能圓滿的遺憾。
昭夕聽在耳裡,記在了心裡。
她說,娛樂圈發展至今,從藝術表演變成了資本市場,多可惜。
選秀節目給了普通人晉身的臺階,多少人一步登天,匆忙培訓數月,就開始趁著還有熱度,演戲圈錢。
市場是健忘的,對於這樣經不起時間考量的熱度,隻給你曇花一現的機會。浪花一滅,新的熱度與流量又起,就這樣新舊更替,演員換了一批接一批,值得反復回味的作品卻沒有留下幾部。
這對有天賦的年輕人並不公平,也杜絕了久經打磨能成大器的大將出現的可能性。
明明在從前的時代,表演是一件神聖的事情,多少老藝術家用了一輩子打磨自己,才從璞玉變成明珠。
……
魏西延聽了很久,最後抬頭看著他的小師妹。
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存在,一個出生於平民之家,一個是生來就錦衣玉食的天之驕女。他是個心胸寬廣的人,認可她的天賦,於是當做同門師妹照顧著。
可時至今日,他才發現,也許有的事情不論出身,無關性格。
因為他在昭夕的眼裡看見了同樣的東西。
不管大家對這個行業有多麼差的評價,多麼消極的態度,因為熱愛,亦有人努力在市場的洪流中掙扎著,雖有所妥協,卻不肯放棄最後一點堅持。
*
一夜會議,昭夕的手機早就斷電。
她亦無暇顧及。
哪怕明知聯系不上她,程又年或許會擔心,但此刻若是電話接通,她該說點什麼?
昭夕忙到焦頭爛額,並不知道塔裡木那邊,程又年也有了突發狀況。
地科院同在新疆進行的項目,除去他所在的物理探測系統下井以外,還有和田玉礦產勘測項目。
因同事忽在勘測途中忽然受傷,勘測系統也出現故障,他和羅正澤當即接到任務,深入新疆腹地,帶隊進行緊急修復。
因是連夜離開,去的又是沒有路的地方,網約車是不可能同意載他們的。
兩人抱著沉甸甸的儀器,就坐在院裡臨時抽調的卡車車鬥裡,一路顛簸著去往另一個項目。
夜風很涼,車鬥裡座位都沒有,就放了兩隻輪胎。
兩人背上背著背包,懷裡抱著器械,坐在輪胎上。路面坎坷不平,車每顛簸一下,人就跟著顛一下。
程又年在出發前,給昭夕發過幾條信息,石沉大海。
最後,他費勁地抱著器械,撥通昭夕的電話,卻隻聽見對方手機已關機的提示。
單手不好打字,他給昭夕發去一條語音信息。
“我接到緊急任務,要去另一個項目上,那裡地點太偏,基本沒有無線信號。打你的手機已關機,所以大概沒辦法在離開前通話了。”
頓了頓,他才又說。
“雖然沒能在離開前通話,但我看見你發來的照片,殺青宴大概很順利吧。”
兩聲輕而短促的笑聲,被顛簸的路面帶走,消散在夜風裡。
卡車噪音不斷,程又年說:“昭夕,恭喜殺青,祝你一切順利。”
手松開,語音消息發送完畢。
對面的羅正澤坐在輪胎上,一邊翻白眼,一邊抱著器械不撒手,“操,老子就不該跟你一起去的。一路上屁股顛成四瓣不說,還被摁住頭吃狗糧。”
程又年淡淡地說:“放心,那邊沒信號,隻此一波,沒有餘糧。”
第61章 第六十一幕戲
陳熙酒駕事件,終於在輿論迅速發酵後,次日便登上各大新聞頭條。央視更是點名批評了明星酒駕的行為。
更有媒體將近年來明星違法事件做成合集,一並報道,於是陳熙的名字與一眾吸毒、賭博乃至聚眾鬥毆的人出現在同一處。
從來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陳熙在娛樂圈摸爬滾打好些年,也算善於逢迎,平日與人為好,舊相識們也樂於賣她面子,哪怕做主角不夠格,至少她戲約不斷,配角還是一個接一個地做。
如今一朝落難,求助無門。
公司裡,一夜未眠的人也不少。
助理推門而入,陳熙六神無主地握住她的手,“怎麼樣,他答應幫我了嗎?”
助理搖搖頭,低聲說:“熙姐,張總連電話都沒接……”
“那,那封連呢?”
“封連的助理說,他在歐洲度假。”
陳熙連問數人,經紀人終於忍不住了,拉開助理,“你別問了,問再多也無濟於事。這種時候,連央視都點名批評了,誰還敢幫我們?今早大老板親自打電話痛罵我一頓,說因為這事,公司也損失慘重。”
陳熙面色慘白,驀然失語,眼裡幹澀得厲害,卻掉不出一滴眼淚。
經紀人自知失言,此刻不該再說這樣的話刺傷她,但大家綁在一起,陳熙落了難,他們也好不了。
良久,陳熙點頭:“我知道了。趙哥,這事是我對不起你們,連累大家和我一起受罪,實在對不起。”
經紀人沉默片刻,嘆口氣,語氣放緩。
“你也別急,小熙。天無絕人之路,你也是一時不當心,未必見得就不能翻身。”
助理也連忙插嘴:“前些年有個導演酒駕,現在不也好端端活在公眾視線裡?這又不是什麼傷天害理的大事,等一陣,大家遺忘了,你還能慢慢復出。”
陳熙笑了笑,然後才慢慢說:“復不復出,再說吧。”
那語氣裡的心灰意冷太過明顯,周圍一時無人說話。
最後她才問:“《烏孫夫人》會受影響嗎?”
助理和經紀人面面相覷。
陳熙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如果我們不做無罪辯護,開庭那天,我當眾認罪,會不會輿論能好轉一些,至少電影能順利上映?”
兩人大驚失色。
“不做無罪辯護?那就一定會被刑拘啊!”
“辯護了至少有機會減輕刑罰,熙姐,你在想什麼?”
陳熙笑了笑,哪怕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眼裡卻終於有了一點希望。
“做錯事的是我,既然沒有辦法一人做事一人當,那就盡力把對別人的傷害減輕點。這樣,哪怕坐牢,良心也會好過點。”
*
從酒駕事件發生,到北京市朝陽區法院開庭審理此案,一共過去七天事件。
陳熙在次日就因涉嫌危險駕駛被刑事拘留。
七天事件,足夠網民們忘記這件事,新的八卦不斷誕生,衝淡了陳熙這個名字帶來的娛樂效果。
小小的公寓裡一地煙頭、空酒瓶。
助理問林述一:“林哥,我們還不爆料嗎?”
他並不知道林述一在等什麼,明明手裡這麼多第一手報道,卻按捺不發,一張照片也沒往外傳。
林述一掐滅又一隻煙頭:“再等等。”
“可是這時候爆料,難道不是最好的時機?陳熙出事,我們隻要把照片和錄音往網上一發,昭夕立馬就會被拖下水。”
按照助理的想法,這事操作起來很簡單。
首先買兩批水軍,料也分兩次爆。
第一次,把昭夕和那包工頭的甜蜜愛情曝光,讓第一波水軍進場,死命誇他們是真愛,為昭夕樹立起娛樂圈模範女星的形象,就說她不慕富貴、一心追求愛情。
第二次,在眾人都吃瓜啃狗糧時,再下一劑猛藥,把陳熙、梁若原和昭夕的三角戀情曝光。包括頭一次拍到的梁若原與昭夕深更半夜在國貿的公寓外面共處一車、郎情妾意的照片也貼上去,輿論頓時就會反轉。
雖然娛記並未將殺青宴那晚拍到的照片發給林述一,他也並不知道陳熙酒駕的始末,但那些照片一貼上去,大眾自然而然會把酒駕與三角戀扯到一起。
助理問了半天,林述一還是說:“再等一等。”
“可是再等下去,陳熙酒駕的事情就沒有熱度了啊!到時候再來爆料,不如現在效果好——”
“也許還有更猛的料。”林述一笑了笑,“再聯絡一下娛記,最近盯緊昭夕,還有地安門她家四合院那邊,也看著。”
助理一提這個就生氣:“人手怕是不夠吧?盧思禮和徐浩不幹了,連殺青宴當天的照片都沒給我們。”
“他們不幹,難道就沒別人了?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
助理欲言又止,最後嘆口氣,去聯系別的娛記了。
*
殺青宴開始前,《烏孫夫人》就已正式向廣電送審,開始走電影審核程序。
然而陳熙出事後,劇組上下人心惶惶。
如今的審查制度原本就嚴格,多少電影慘遭腰斬,理由五花八門,不管你認不認,上面一句拒絕,多少人的努力就會付諸東流。
昭夕一天會接到無數通電話,無數次收到臨時開會的視頻邀請。
處於主創核心團隊的人,能夠直接參與討論,而再往下,工作人員隻能擔心,卻連得知事情進展的渠道也沒有。
多少人在電影的工作群裡像沒頭蒼蠅一樣,每天焦急詢問事情怎麼樣了,偶爾會有人大著膽子點開昭夕的微信,小心翼翼想從她這裡得知真實狀況。
昭夕看著那些盡力掩飾過後,看似玩笑似的問詢,心裡像被鈍刀子割。
場務是劇組最辛苦的一群人,有的負責車輛調配,有的負責食物、飲料的採購供應,有的負責財經與會計共同解決經濟帳目問題。還有人負責全組人員的車、船、機票、開具各種證明信件等。
他們小心翼翼問昭夕——
“昭導,咱們電影沒戲了吧?”
“弱弱問一句,咱這項目還有救嗎=O=?”
“嚶嚶嚶,昭導神通廣大,應該不會有事吧?”
面對那些問題,昭夕一個字都回答不了。
小嘉鬱悶地說:“辛辛苦苦拍了小半年,現在片酬都沒拿到,還要忙著替陳熙擦屁股。”
的確,上到導演,下到演員,都隻在電影開機前籤下合同,拿到了預付的訂金,片酬要等到電影上映後,才有進賬。
投資方的錢都花在了電影拍攝上,並沒有那麼龐大的資本能夠一次性付清所有人的酬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