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我知道了腕上的灼痛來源何處。
那顆朱砂痣,又變淺了。
不祥的預感,在馬球賽那日達到了頂峰。
在那日之前,我安排了很多暗衛,預想了殿下被害的各種方式。
我要怎麼阻止、又該怎麼保護他。
所有的預案,在我踏出摘星樓的那一刻,都變成了無用功。
腕上的朱砂痣燙得嚇人。
下一刻,天旋地轉。
我狼狽地摔進了雪地裡。
驚動了瞌睡的小侍衛。
「什麼人?!」
冰冷的矛尖橫在我頸邊。
我怔然抬眼,小侍衛嚇了一跳。
「雲苓姑姑?!」
……久違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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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環視一圈,目光頓住。
這是前世,殿下自刎的地方。
我回來了。
一念剛起,我瘋了似的往未央殿跑。
小侍衛驚恐道:「雲苓姑姑,您不能進去——」
晚了。
九十九盞長明燈靜靜燃燒。
將幽暗大殿照得如同白晝。
那張殿下登基後的畫像被高高供在後面。
我呆呆仰頭,和畫中人對視著。
他漠然、蒼白,眼中無悲亦無喜。
我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雲苓姑姑?」
新帝擔憂地望著我。
他是殿下親自挑選的宗室子。
我木然道:「這張像選得不好。」
「先帝太子時的畫像呢?」
新帝一愣。
他看著我滿面淚痕,幾近瘋魔的樣子。
不忍道:「先帝尚在潛邸時,曾被廢黜,舊物被盡數焚毀。」
「這是……先帝唯一留下的畫像。」
我又問,「先帝葬在何處?」
新帝沉默下來。
我看向他身後的大太監。
「你說!」
大太監咬牙,「先帝遺旨,死後將他燒成飛灰,撒入江河。」
「惟願形神俱滅,生生世世,不再為人。」
轟隆。
如同一道驚雷在腦中炸響。
我捂著心口,「哇」得嘔出一口血來。
淚如雨下。
我好疼,卻哭不出聲音。
跪伏在地上,渾身都在抽搐。
我意識到,我愛的那個人,在未來的時空裡。
已經真真切切的,灰飛煙滅了。
他不眷戀此生此世。
更不會收到那夜我贏回的鳳凰花燈。
我蜷了蜷手指。
抓得住什麼呢?
隻抓得到長明燈張牙舞爪的黑影。
新帝不忍再看,輕聲嘆息。
「姑姑,節哀罷。」
燭火在我眼中搖曳,越來越亮。
我眼前發白,卻在一個瞬間,耳邊響起清澈的童音。
——「雲、苓?」
——「神女,你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呀?」
小殿下。我想。還有小殿下。
小殿下還需要我。
可是,我怎樣才能回去?
我踉蹌著起身,跌跌撞撞,想要回到那片雪地。
卻在下一刻,失去了意識。
43
我在從前的時光裡過了七年。
光陰輪轉,在此間,亦是七年流逝。
宮人們竊竊議論,說七年前消失的雲苓姑姑回來了。
所以我醒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
時間的流速是一樣的。
來不及了。
我得快一點回去。
回到馬球場。
回到殿下身邊。
我去了大相國寺,卻得知胖和尚圓寂的消息。
一個癩頭僧站在了我面前。
他是胖和尚的徒弟,妙法的徒孫。
隻一眼,他就念了聲佛號。
「施主身上,還有因果未了。」
「這是宮中貴人帶來的,今春最後一朵照殿紅。」
「贈予施主,了卻因果。」
什麼因果不因果!
我急道:「我要回去!」
「回到昭寧二十年,你可有辦法?」
癩頭僧將我渾身上下,細細瞧了個遍。
忽而拍手笑道。
「有趣,當真是有趣!」
「施主身上的因果若環,環環相扣,卻不知何處是頭啊!」
我愣住。
「什麼意思?」
癩頭僧不答,隻笑。
「施主曾與我的師祖有過因緣。」
「今日,貧僧便送施主一程!」
他一拍我肩頭,眼前又是一陣顛倒。
我摔回了摘星閣。
「神女,神女大人!」
宮女慌張的臉在眼前清晰起來。
我忍著暈眩,抓住宮女的手。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馬球賽結束了嗎?太子殿下可還安好?」
宮女茫然,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慌亂。
「馬球賽已經結束了,殿下奪得魁首。」
擰著眉,費力地想了想。
「沒有聽說殿下受傷。」
我松了口氣。
心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
殿下以後,或許不需要我的保護了。
我的小殿下,在不知不覺間,也長成可以獨當一面的大人了。
我很早之前許諾,我會保護殿下,直到他不需要的那天。
我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早。
早的令我欣慰又茫然。
腕上又傳來灼痛。
眼前的景物又開始搖晃。
我咬緊了舌根,血腥味讓我清醒過來。
我垂眸,那顆朱砂痣又淺了。
它在提醒我——沒有時間了。
可是,前世的仇敵還沒有解決掉。
我深吸一口氣,逼迫自己冷靜下來。
有個人影在我腦中變得清晰。
侍女驚喜道:「神女大人,是要去找太子殿下嗎?」
「不是。」
我矢口否認,「不是。」
我要找的,是另一個人。
44
這段時間,宮中風言風語,說太子殿下和神女離心。
段長風顯然聽了不少。
他在宮門處堵了我好幾次。
每次說的話,都大差不差。
「殿下要娶太子妃,我卻還缺一位侯夫人。」
「別這麼著急拒絕。殿下有了國公府的助力,哪裡還需要神女呢。」
「良禽擇木而棲。你若想明白了,可以隨時來找我。」
「我很欣賞你。我們會是彼此,絕佳的盟友。」
他看起來深情款款。
仿佛幾個月前崖底,三番五次要殺我的不是他。
我每次都言簡意賅讓他滾。
不過現在,我沒有時間了。
我隻能速戰速決。
於是這次,變成我在宮門口堵到了段長風。
見到我,他眉尖微挑。
不待他陰陽怪氣,我快速道。
「我答應你。」
段長風摸著我的脖頸,笑起來。
那裡曾有他想掐死我時留下的淤青。
「識時務者為俊傑。」
「早知如此,你之前何必和我鬥的死去活來。」
殿下來時,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雲苓!」
我心中一跳。
躲開段長風的手,心虛地撇開眼。
「……殿下。」
玄色的衣擺垂落在我面前。
殿下今天穿的是箭袖騎裝,英姿颯爽。
我心亂如麻地想著,便聽殿下問。
「你今日,為什麼不來看我的馬球賽了?」
我默了默,低聲道。
「可是沒有我,殿下也能做的很好。」
我從來都知道的。
他是翱翔天際的鳳凰,而非為我豢養的黃雀。
終有一日,他要脫離我的庇護,飛到更廣闊的天地去。
未等殿下再開口。
段長風將我攬到了身後。
「阿苓是我的未婚妻,還請殿下不要逾矩。」
45
段長風常召我去侯府。
有時是議事,有時是閑聊,命其名曰親近盟友。
和他結盟的好處,很快就顯露出來。
這日,他書房裡找一本古籍,外間忽然響起腳步聲。
不止一人。
我下意識藏在錦屏後。
待到段長風和那人開始交談。
我才發現,那個人是蕭哲。
他是來和段長風,商議謀反之事的。
他說,皇帝被珍妃悄悄下了毒,身體損耗得所剩無幾。
南詔已經秘密反了。
真正的鎮南將軍早就死了,現在或者的是他們的冒牌貨。
此次進京的使團,僕從皆是死士所扮,可以一敵百。
城外,還秘密駐扎著一支精兵。
他希望段長風和他裡應外合,屆時打開城門,放人進來。
二則,段家有半塊虎符,他也想要得到這個助力。
等他坐上皇位,便與段長風共分天下。
段長風一一應允。
直到蕭哲走了,才懶懶出聲。
「出來。」
我心中咯噔一下。
裝作若無其事地從錦屏後鉆了出來。
「我是來找書的。」
我晃了晃手中的古籍,表示自己真的不是故意偷聽。
段長風好整以暇地望著我。
「你不會真覺得,我會跟著這個蠢貨反吧。」
他嗤笑,「他自己找死,還想拉上我。愚不可及。」
我假笑奉承,「小侯爺英明。」
下一刻,肩頭傳來一道巨力。
後腰狠狠撞到桌角,我悶哼一聲。
「你——」
「神女。」
狹小的空間裡,段長風傾身,將我牢牢壓制住。
「結盟一事,我已經讓你看到了我的誠意。」
「那你的呢?」
他的手按在我的腰帶上。
我咬牙,「慢著!」
段長風一雙眼睛似笑非笑看來。
「神女莫不是想要,空手套白狼?」
我鎮定抬眼,一本正經胡說八道。
「小侯爺急什麼。待你我結成夫妻,你便可以同享我的壽數。」
「神女之壽,長生無盡——你若不信,盡管在宮中找個人問問,這近十年裡,我的容顏是否依舊如初,一絲未改。」
段長風吞了口唾沫。
心神隱隱動搖。
上鉤了。
我接著胡謅。
「但在那之前,我必須焚香祭告上天。」
我忍著惡心,慢慢握住腰間的手。
「若真能長生無盡,永享權勢,又何必急於這一時之歡。」
「你說是嗎,小侯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