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摘星閣前,遠遠看見那道探頭探腦的身影。
我腳步一頓,不動聲色地轉身。
「不許走!」
殿下三步並作兩步追上來。
如同幼時那樣,他扯著我的袖擺。
像隻被拋棄的小獸,委屈又茫然。
「為什麼躲我?」
我垂眼,隻是輕聲道。
「殿下逾矩了。」
趁他怔愣,我從他手中,一點點拽回了衣袖。
福了福身,轉身要走。
「阿苓!」
我狠狠心,裝作沒聽見。
卻又聽見他委屈巴巴問。
「阿苓,我的香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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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獵回來,我才知那晚不是夢境,是殿下真的來了。
想起那夜失禮的舉動。
我做好了殿下生氣或是疏遠的準備。
卻沒想到,他對我越發親近。
纏了我幾日,非要我給他做一個香囊。
殿下要的東西,自然要最好的。
我在東宮庫府裡挑了時興的錦緞,又向繡娘學了針法。
通了幾個宵,堪堪做好,就被皇後叫去了。
所以它一直藏在我袖中,沒能送出手。
我撇開眼,聲音發緊。
「對不起,我忘了。」
身後,傳來少年人不甘心的追問。
「那你還記得,今夜花燈遊,你答應了要陪孤一起去麼?」
我腳步不停,沒有回頭。
「對不起。」
39
我騙了殿下。
我還是要去花燈夜遊,隻是不能和他一起。
隻因今日,是前世殿下的忌日。
殿下生在錦繡堆,少年時鮮衣怒馬,好華燈煙火,極愛繁華。
這樣一個人,偏偏死在深冷的雪夜。
所以我想,為他挑一盞最好的花燈。
我確實看見了這樣的一盞燈。
紙上繪以鳳凰紋樣,外層夾著細紗,柔和又朦朧。
被掛在東市最高的閣樓上。
如同墜在夜色中的明珠。
「姑娘,掛在閣樓上的燈都不賣。」
店家見我摸出錢袋,笑瞇瞇地制止。
他指了指遠處人頭攢動的高閣。
「上閣比試,贏的人可以帶走花燈。」
我登上閣樓,松了口氣。
眾人比的是箭術。
身後,驀然傳來一個嬌俏女聲。
「神女閣下,也來逛這燈會呀?」
秦綰一身藕粉襦裙,懷裡抱著個兔子燈。
順著我的目光,她看見那盞鳳凰花燈。
忽然輕慢地笑了一聲。
「看來神女,真的很喜歡鳳凰。」
她從袖中摸出方帕子,在我面前抖開。
我怔住了。
那正是我從前送給殿下的帕子。
上面繡著那隻拙劣的,被錯認成公雞的鳳凰。
「當時在獵場,我還疑惑。」
「殿下的東西想來是最好的,怎麼會有這樣粗制濫造的帕子。」
「現在想來,原來是神女繡的吧?」
我蹙眉,「怎麼會在你手上?」
秦綰笑道:「自然是殿下所贈。」
「我將來要做太子妃。夫妻一體,殿下的東西,哪樣不是隨我挑?」
她笑瞇瞇地警告。
「倒是神女,雖是世外之人,也該知曉男女大防。」
「殿下成婚後,可就不能再隨意出入東宮了。」
身後,忽然響起一道冷冷的聲音。
「孤怎麼不知道,什麼時候送過你帕子?」
秦綰愕然回頭。
殿下眸色深寒,他呵笑。
「秦姑娘未免太迫不及待了些。」
「現在就想插手東宮的事,孤同意了麼?」
秦綰變臉的速度堪比雜技班子。
她眼底蓄淚,將落不落。
「太子哥哥,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又轉移話題,搬出皇後壓人。
「今夜,是皇後娘娘讓我來找你的。」
那廂,比試已經叫到了我的號。
我起身拿弓。
秦綰小聲控訴。
「殿下,綰綰也想要那個花燈。」
「殿下贏回來給我,我就不告訴娘娘你今晚丟下我的事,好不好?」
殿下沒說話。
他拿起另一張弓,走到了我身側。
我瞥他一眼。
心頭堵堵的。
「殿下要和我搶燈麼?」
「不是。」他認真地搖了搖頭。
臉頰半籠在燈影裡,如暖玉生輝,比天邊月還皎潔幾分。
少年人藏不住心事。
情意從眼睛裡跑出來,變成碎星。
殿下道:
「你喜歡那盞鯉魚燈嗎,我贏回來給你。」
40
我抱著自己贏回來的鳳凰燈,逃似的飛奔。
不敢細想殿下的那個眼神。
有一根遲鈍的弦被撥動。
心如擂鼓,忽然生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妄念。
——殿下會不會,也喜歡我?
一念既出,我驚得咬破了舌尖。
血腥味在口腔裡蔓延。
我與殿下雲泥之別。
我……豈敢。
我在護城河邊坐下。
鳳凰花燈隨水而去,飄飄搖搖。
這盞燈很漂亮,不知道前世的殿下能收到嗎?
我眼眶發酸。
殿下。我在心中悄悄道。
我會保護好小殿下,讓他喜樂無憂,一生順遂。
我發誓。
再睜眼,我被水上的情形一驚。
那盞鳳凰燈後,不知何時多了一盞胖胖的鯉魚燈。
後面跟著一串鴨子燈、兔子燈、蚌殼燈、鳥燈。
挨挨擠擠,好不熱鬧。
我驚異地睜大了眼睛。
少年人氣喘籲籲,用袖擺抹了抹汗。
眼神明亮,滿臉無辜。
「不知道你喜歡什麼燈,孤就都贏回來了。」
殿下撥了撥水,放下最後一盞蓮花燈。
不等我開口,搶白道。
「阿苓。別趕我走。」
「我隻是……看見你一個人坐在這裡放燈,忽然很難過。」
他歪了歪腦袋,借著月光,打量我臉上的神情。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要把這盞燈給誰?」
我垂眸,輕聲道:「一個故人。」
一個比命還重要的故人。
殿下沉默下來。
半晌,他忽然開口,像是解釋。
「孤會和母後說清楚,孤心有所屬,不會娶秦綰。」
「阿苓。我隻問你一句。」
殿下望進我的眼睛,聲音很輕。
「你對孤,可有半點喜歡?」
問的輕描淡寫。
我卻看見他藏著袖中的手攥得死緊。
眼中的光卻亮的嚇人。
仿佛我點一下頭,他就能交付後背,為我對抗皇後,對抗天下。
可是殿下。
我不需要你為我對抗任何人。
我隻是想看你一生順遂。
「殿下。」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
響在夜風裡,沒什麼情緒。
「天色晚了,秦姑娘還在等你。」
對上殿下不可置信的目光,我強撐著笑。
快回去吧,殿下。
……
阿朔在摘星樓找到我的時候。
我喝得酩酊大醉。
看不出來,妙法表面上一本正經,私下卻藏了不少好酒。
他來不及喝,到頭來便宜了我。
天旋地轉。
阿朔蹙著眉將我從地上拎起來。
「冷。」
我有好長時間沒看見阿朔了。
他一回來就自請去暗衛營訓練。
問他原因,少年人悶聲悶氣,隻說和禁軍統領打架輸了。
他十幾年來打遍山林無敵手。
一朝落敗,簡直是奇恥大辱。
我迷迷糊糊掀開眼皮。
從前的野狼少年,現在穿了衣服,收拾得幹幹凈凈。
黑色勁裝勾勒出寬肩長腿。
聽說迷倒了不少小宮女。
我被阿朔拽到了高臺上。
仰頭,明月當空。
我卻想起殿下燈影下的側顏。
——「你對孤,可有半點喜歡?」
「喜歡……」
我睜著眼睛,喃喃自語。
阿朔正四處給我找被子。
他沒聽清,鼻腔裡發出一個疑惑的音節。
「唔?」
我忽然就淚如雨下。
「……喜歡,月亮。」
41
殿下再沒來過摘星閣。
從前是我躲著他。
現在角色調換,變成了他躲我。
宮中,漸漸傳出神女和殿下不和的傳言。
有日東宮張燈結,我才知道,皇後找大相國寺的高僧合了庚帖。
殿下就快要娶太子妃了。
夜裡,我從摘星閣最高的地方望去。
總能看見東宮亮著一點微末的燈火。
殿下的身影就在燈燭下。
近在眼前。遠在天涯。
再半月,南詔使團進京。
我在宮門處,碰見了蕭哲。
他剛與一個使臣交談完。
眼睛一轉,目光就落在了我身上。
這人假惺惺道。
「聽聞秋獵的時候神女追逐一隻野兔,不小心墜崖了。」
「真是不小心哪。」
我看了眼遠處的有些緊張南詔使臣,輕笑一聲。
「二殿下與異國使臣勾連,傳出去也不好聽吧?」
蕭哲笑起來。
「父皇已命我為此次的禮官,與鴻臚寺一同負責使團事宜。」
「公事公辦,怎麼能叫勾連呢?」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總讓我覺得,他藏著壞心。
……
此次南詔使團中,有許多年輕氣盛的少年人。
看過馬球賽,便也嚷嚷著也要比一場。
上京城精通馬球的紈绔子弟數不勝數。
朝堂上,蕭哲獨獨向皇帝舉薦殿下應戰。
馬球場上能動的手腳極多。
每年因為意外墮馬的、摔斷手的、打斷腿的人數不勝數。
非死即殘。
「陛下,不可!」
我猛然出聲。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殿下——」
卻有一道玄色身影越過我。
「兒臣願為父皇分憂。」
手腕處忽然傳來尖銳的灼燒感。
我看向跪在身側的殿下,頭腦發懵。
段長風的目光在我們之間轉了一圈。
然後,他也主動請命。
「末將亦願為陛下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