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夜幕低垂,暴雨突至。
一陣陣劇痛從下身猛烈襲來,仿佛被無數輛疾馳的馬車輪子重重碾壓過,我痛得呼吸不過來。
「用力,趙姨娘,深呼吸,吐氣,再用力。」
「再堅持堅持,看見孩子的頭了……」
我攥緊身下的被單,張皇失措,大汗淋漓,幾乎把唇咬爛。
窗外的雨下得無休無止,扯得夜色寒冷驚顫。
一陣啼哭聲劃過耳畔。
「是位小公子。」
「趙瑩瑩,他跟我哥長得很像。」
是一種本能,我幾乎落淚。
驟然間,被雨驚起的寒鴉哀啼,有種不祥的預兆。
我開始覺得很冷,四肢百骸都在發抖,眼前的人影漸漸變得模糊。
有人驚慌失措地喊了聲:
「二公子,趙姨娘大出血了,情況不太好。」
男人聲音煩躁不安:「止血啊,你們不是大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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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
「為什麼她的血還流個不停?」
「恐怕……」
男人暴躁得連踹帶罵:「閉上你的狗嘴,去請顧博彥,她要是出事,你們一個個都逃不掉。」
仿佛有一把錘子在我腦顱內一通猛烈敲打,頭痛欲裂,我忍不住抱怨:「好吵啊……」
那暴躁的怒喝聲轉瞬又低了下去,顫抖著:
「好,不吵不吵了啊,趙瑩瑩,沒事的,你別睡。」
「我冷。」
他用棉被把我裹緊,又抱緊我:「這樣呢,好點了嗎?」
「江辭夜,我冷。」
沒人開口說話。
我的眼睫漸漸濡濕:「江辭夜,你還生我氣嗎?我好像要死了,你最後再抱抱我好嗎?」
對方靜了靜,聲音發沉:「都要死了,還想著他嗎?」
「嗯。」
對方僵了片刻,聲音幹澀:
「行了,我讓他來見你,你等著,趙瑩瑩,你聽見沒有?想見他,就咬牙堅持著,等他來。」
我想說好,卻一個字都發不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覺得自己變得輕盈,慢慢漂浮起來,懸在了半空中。
我看見紅紗飄動,被江停野緊緊抱著的女人蒼白柔弱,仿佛一戳就破的紙蝴蝶,床單被血浸泡成鮮艷的大紅色,人來人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在穿梭,人人面容愁雲慘淡。
一股力量驟然把我牽引到一條長長的巷子。
我看見了二姑娘,她撐著一把傘在雨中奔跑,摔了,臉上都是水,她爬起來,丟了傘,又繼續朝一個方向奔跑,在梧桐掩映的巷子深處,她叩動了銅綠門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大哥哥,大哥哥,小娘要生了。」
開門的人是王蔓,她有些吃驚,拉著二姑娘先去換衣服,又轉頭去找書房中的男人。
她語氣平常:「大表哥,二妹妹過來說趙姨娘要生了,顧大夫已經過去了,一切順利,你要去看一下嗎?」
男人推開門,目光淡漠:「不去。」
他不會來見我了。
我在那刻心如刀割。
那股牽引著我的力量一下落空了,我從高空之上墜落下去,底下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我想我應該粉身碎骨了,可沒有,最後託住我的是一片柔軟的雲。
我看見我娘站在一座橋邊,溫柔嫻靜的模樣還跟記憶中一樣,她眼眶微微發紅,向我微笑:
「我們小瑩兒這些年很辛苦吧。」
我慢慢紅了眼眶,堆積了無數的委屈與脆弱像開了閘的洪水,盡數傾瀉而出。
「阿娘,你走後,爹爹不疼我了,繼母成日打罵我,我以為嫁人了就會好起來,可是剛嫁過去丈夫就死了,我招惹了一個人,不小心愛上了他,可我不能愛他,現在,他對我失望透頂,也不要我了……」
「阿娘,我做人很差勁,沒有人愛我。」
我不想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那種滋味太難熬了,無人問我粥可溫,無人與我立黃昏,每天的心口都像漏風,冷颼颼的,我受夠這樣的日子了,我想做回阿娘的孩子。
我一步步走向她:「阿娘,你帶我走好嗎?我想回到阿娘身邊。」
「不,不要走過這座橋,小瑩兒,世上有人愛你的,你看看你手裡握著什麼?」
我低下頭,看見手裡捏緊的平安鎖。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掉了下來:「他說,這是喂狗的。」
「不是的,那是他煞費苦心想哄你高興的禮物。」
我在淚眼模糊中抬起頭,橋邊的彼岸花迅速湧動起來,幻化出了一副火樹銀花的畫面。
燈火闌珊處,男人抱著幼童,遠遠站在月桂樹下,看著投壺的女人,神色黯淡。
「小五,你幫哥哥一個忙好嗎?」
「什麼?」
「幫哥哥送一個平安鎖給小娘。」
「為什麼哥哥不自己送?」
「她不想要我的東西。」男人靜了靜,語氣執拗,「但她想要的東西,哥哥想為她爭取。」
「如果小娘不喜歡哥哥,為什麼哥哥還要喜歡她?」
男人清雋的眉眼攏在陰鬱中:「哥哥也不清楚,哪怕對她心灰意冷,哥哥還是想讓她高興。」
「哥哥真的喜歡小娘嗎?小娘今晚好漂亮,哥哥一眼都不看。」
「哥哥不敢看。」
「為什麼?」
「哥哥心裡住了一個壞人,多看她一眼,那個壞人就會跳出來,想把她囚起來,佔為己有,這是錯誤的。」
靜水深流,無人知曉底下暗潮洶湧。
火山沉默,無人知曉深處熔漿滾動。
心中震駭,我的手顫抖著,伸出去想觸碰畫面中的男人,畫面卻似燒著了一樣,頃刻化為灰燼。
「江辭夜……」
一種難以言喻的顫慄感席卷了我全身。
橋上又浮現另一幅畫面。
大霧彌漫,男人關上門,望向窗外,風雨晦暗。
他眉眼間流露出一種頹靡之色,聲音低啞,在狂亂的風雨中幾乎聽不見:「你不想見到我吧?」
下一瞬,他皺了皺眉,似乎想到了什麼,從容與冷靜蕩然無存,幾乎是慌亂地推開了門。
「備馬。」
那是我不曾親眼見過的江辭夜,在我面前的江辭夜,永遠運籌帷幄,從容不迫。
女子攔住他:「表哥,你還被禁足在家呢,不能去。」
「你說謊了。她出事了,對嗎?」
「沒有……」
「倘若她平安無事,菀菀就不會冒雨來送信。」男人神色變得冷厲,「倘若她出事,王蔓,我不會再認你這個表妹。」
女子臉色一白:「表哥,我也是為了你好,多事之秋,你不能在這時候離府,就算要去你也不能現在去,要等二表哥的令牌過來,用提審的名義過去,否則陛下又要動怒了。」
男人淡漠的目光幾近鋒利:「我一刻也等不了。動怒便動怒,他又能奈我何?」
周圍的人噤若寒蟬。
「表哥,你當真要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趙姨娘毀了自己的前程嗎?值得嗎?」
雨水在青磚濺起,激蕩起一片悽迷的水霧。
男人跨步上馬,英俊的面容在霧氣中模糊,嗓音低沉又執著:「她從來都不是微不足道,她是我江府女眷,對我而言彌足珍貴。」
靈魂就在這一瞬間變得沉重,仿佛有什麼強大的力量拼命將我拽回去。
阿娘的聲音越來越遙遠:「小瑩兒,好好活著,往後會有很多人替阿娘愛著你的。」
一道劇烈的白光劃過我的眼前。
34
我漸漸聽見風雨交加的聲音,寒冷依舊沉重地籠罩在我身上。
天光未亮,半昏半明中,一個高大的身影提燈走了進來,裹挾著一身的風雨。
他走過來,俯身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指節有力,皮膚很冷,帶著被雨水沖刷過的森森寒意。
我渾身一顫。
他指腹有一層薄繭,觸感粗糲,和他溫潤如玉的外表有些不太一樣,幾乎每次觸碰都能令我顫抖不已。他不愛說話,喜歡用愛撫的動作代替藏起來的濃烈愛意。
漂泊的魂魄在他的愛撫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溫暖與安心
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乖順的貍奴,安靜地躺在他寬大的掌心中閉眸休憩。
不想說話,就這麼安靜地依偎,就足夠了。
室內的血腥氣仍濃烈得刺鼻,有人點起了松木香,有人點起了燭火。
溫暖與香氣逐漸驅散寒冷與血氣,寒冷的秋雨夜在燈火中變得柔軟安寧。
有人將一個溫軟的小東西放到了我的臂彎中。
我的眼睫顫了顫,懷裡的嬌兒睡得很甜,微抿漂亮的唇形像極了他沉默又冷峻的父親。
「他長得很像你吧?」我闔上眼,一字一頓,「江辭夜。」
從死亡的沼澤爬回來,我想握住他的手共度風雨,不管不顧。
男人身體一僵,良久,他俯下身,沉默地將我與嬌兒擁於懷中。
原來,相愛的人無論經歷多少風波,最終隻要一句真心話,一個擁抱,就可以重歸舊好。
窗外仍舊狂風暴雨,可淋不進這溫暖如春的房裡,男人高大的身影被燭火拉長,他無聲的影子完全籠罩住了我和孩子,徹底將風雨隔絕在外。
夜雨漲秋池,西窗燭火明亮,家人依偎,愛人在懷,哪怕隻是短暫一瞬,我心滿意足。
我毫無矜持地緊握他的手。
他與我十指緊扣,似要將我嵌入身體般。
一切都在靜默中發生,似乎所有人都已經筋疲力盡,同時保持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