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當姬長婓怒極反笑,撫掌扔下一句:「好,很好,隻願你將來不要後悔!」便拂袖而去時,白念生總算松了口氣,卻是人才走到門邊,又頓住回頭,眸中殺氣大作:
「再多說一句,那孩子朕掘地三尺也勢必要找到,你恐怕還不知道,當年陳國皇室並未全滅,留下一個剛出生的餘孽,如今南邊一股勢力興起,打著迎太子復陳國的旗幟,已連破六城而來!」
這是皇城的最高機密,為免北伐士氣受損,姬長婓並未公開,隻是開始暗地裡搜尋那陳國餘孽。這內情是白念生想都沒有想到過的,及至姬長婓走出很遠後,她仍坐在床邊,震撼莫名。
「念念,念念……」
被窩裡鉆出的小太平伸手推她,奶聲奶氣地叫她,自從池良教過後,他便不叫她娘親了,而想著有朝一日能改口叫「舅媽」。
但這回白念生卻沒有笑臉應下,她隻是在反應過來後,以迅雷之勢出手,一把扼住了池良的脖頸:「說,你和太平究竟是什麼人?」
風有些大,吹得帳篷呼呼作響,池良被扼得滿臉通紅,卻也對白念生的舉動在意料之中。
情知再無可能隱瞞,他咳得語不成句:「是,沒錯,太平就是那幸存的陳國遺脈……而我的確是他的舅舅,我是皇後蕭氏的親弟弟,陳國當年的國舅爺……」
蕭家兩姐弟,一喚蕭雅晴,一喚蕭慕雲,雅晴慕雲的命運,在國破那天,徹底改變。
那一天,烽火狼煙,血流成河,太後李氏抱著太上皇的屍骨,從城樓上跳下,以身殉國;
那一天,獨孤一族被趕盡殺絕,除了一個剛剛降世的小生命,連名字都還來不及取的亡國太子;
那一天,吃喝玩樂了一輩子的紈绔國舅,抱著他的小侄子,改頭換面,輾轉求生在戰火屍堆中……
姐姐告訴他,一定要活下去,南邊有他們的人,等到時機成熟時,他懷中的小太子就是重振陳國的最後希望。
「我本來想帶著太平去南邊投奔他們,但不慎被抓進了戰俘營,後來就遇見了你……」
憶起往事,池良淚光閃爍,平日裡嬉笑怒罵的一張臉,仿佛到這時才摘下面具,有了自己的真實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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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憑他一人之力,根本沒辦法順利將太平帶到南邊,所以他隻能依附白念生,依附當時對他與太平一心一意好的白念生。
起初是沒有想過他會對她動真情,後來共度生死,發現了卻又不敢去面對,所以在山洞裡她說要卸甲歸田,給他們一個新的家時,他才會淚如雨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因為他真的不確定,她給的那個家,他和太平能有立場去接受。
他肩上的使命太重了,重到他有時都會喘不過氣來,他明明就是一個最沒用的紈绔子弟,為什麼偏偏老天要讓他去做這些事情。
他怕自己動搖,總是在太平熟睡時,不斷對他默念:「太平你記住,爺爺叫獨孤商,奶奶叫李陰華,父皇叫獨孤初,母後叫蕭雅晴……他們是你最親的親人,他們都是為了陳國而死的,你不能忘記自己的使命,你要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這些話與其說是對一個襁褓中的嬰孩道,不如說是在勸自己。
是的,他要自己記住,太平與復國就是他所有活下去的信念,旁的他都沒有資格去想。
「我唯一沒有騙你的大概就是池良這個名字吧,這是我的小名,隻有姐姐這樣叫我。」
抱緊懵懂不知的太平,池良淚流滿面,對著白念生閉上了眼,笑得決絕。
「你把我們交出去吧,易地而處,我不怪你。」
(九)
送走池良與太平那天,白念生很平靜,倒是池良換上男裝,依舊淚眼婆娑得像個美嬌娘:「送走我們後,你,你怎麼辦?」
白念生站在風中,銀袍長劍,發絲飛揚,「人生有可為有可不為,我自有我的去處,快走吧,趁我沒有後悔之前。」
她話未落音,池良已經從馬車上一躍而下,上前將她一把扯入了懷中。「你等我,等我和太平,我們一定會來找你!」
他身形纖秀,比她略高一點,並不寬厚的懷抱卻讓她覺得,是那樣溫暖而有力。
風揚起他們的衣袂,馬車裡的太平探出腦袋,紅著眼,吸著小鼻子,奶聲奶氣地喊著:「念念,念念……」
白念生這輩子從未覺得分別是件這樣難的事情,難到她幾乎呼吸不過來,她一點點伸手回抱住池良,淚水滑過微揚的唇角,逐字逐句:「好,我等你們。」
輕飄飄的聲音沒入風中,下一瞬,她伸手一推,堅定地將池良推向了馬車:「快走吧,人世一場相逢,我心足矣!」
馬車絕塵而去,長空下,銀袍鎧甲背過身,深深呼出一口氣,眸中水霧一片,連心跳都跟著氤氳了。
山高水長,後會無期,珍重。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是一場最後的告別,她不會再等到他們了,永不會。
一封請罪奏折遠遞皇城,當姬長婓風塵僕僕趕來時,白念生已脫去戰袍,交出帥印,跪在營帳裡,一臉視死如歸。
「該說的奏折裡都已經說了,陛下,處死罪臣吧。」
姬長婓居高臨下,俯視了白念生許久後,忽然仰天長笑,悽厲莫名:「白念生,你憑什麼?你以為朕真的不敢殺你嗎?」
他眼眶泛紅,渾身顫抖著,是被最親近之人背叛後的錐心刺骨,大風拍打著營帳,白念生閉上雙眸,深吸口氣:「長婓,我不配做白家人,處死我吧。」
自古忠義難兩全,她走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愧疚難當,一心求死,但姬長婓卻像聽到世上最好笑的笑話,笑到眼淚都要流出。
「死多簡單,一了百了,哪有那麼容易,阿念,你以為朕會如你所願嗎?」
三百鞭笞,當著所有將士的面,白念生被姬長婓抽得鮮血淋漓,未了,他將長鞭隨手一拋,背過身,嘶啞開口:「放他下來,把人抬到我帳中去。」
頓了頓,他對眸噙淚光的副將道:「叫隨行的孫太醫過來。」
副將心系白念生,一時沒聽清,一聲「啊?」,姬長婓反手就給了他一耳光,衣袍在風中獵獵作響。
「我說叫孫太醫過來,立刻、馬上、現在就給朕滾過來!沒有朕的旨意前,白念生若是死了,你們就通通給你們的將軍陪葬吧!」
孫太醫這一來,便牽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真相,一個姬長斐不曾想過的事實——
「你是說,白將軍……是女的?」
燈火下,他聲音發顫,表情萬千變幻,在孫太醫又哆嗦著點頭確認後,才如夢初醒般,倒吸口冷氣,幾步後退,猛地跌坐在了白念生床邊。
風拍營帳,燭火下昏迷的白念生長眉入鬢,卸去一身戎裝後,面色蒼白而柔和,再不復往日殺氣凜凜的戰神之名,倒平添幾分小女兒的秀美動人,叫姬長斐心頭一顫,呼吸都不由輕緩下來。
孫太醫退去後,當夜,姬長婓在帳中守著白念生,不眠不休地坐了一宿,有士兵巡夜經過,說聽到陛下在裡面又哭又笑,瘋魔了般。
沒有人知道這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麼,隻知道清晨進去時,姬長婓摟著白念生在榻上,和衣而眠,相枕以貼,神情是從未有過的安詳滿足,竟像個孩子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