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要帶我去吃廣福樓的烤鴨。」
「聽說………」
謝仞倚在床邊,眸裡含笑,聽著我絮絮叨叨說著這些。
「大概就這麼多要做的吧!」我將洋洋灑灑的條目念完,理直氣壯地把清單遞給了謝仞。
謝仞笑著搖搖頭接過了,「你要從哪一件做起?」
「便……先去祁水吧!」
這是我與謝仞第二次去祁水,故地重遊,心境卻大不如前了。
我們仍租住了那個院子,仍去了那棵桃花樹下,隻是二月桃花還未盛開,隻有紛飛的楊花。
花海中央,楊花飄落,謝仞執蕭吹奏,略生澀的簫音在田間悠揚。
越是這般歲月靜好,我便越怕接下來要應對的磨難。
一曲吹罷,我順勢躺倒在謝仞腿上,看著他下巴上微微泛起的絨光,出聲道:「阿仞,你許我的都當真嗎?你還欠我一個名分,欠我十裡紅妝。」
謝仞撫上我的額頭,手指插進我的發間溫柔地順著我的頭發:「自是當真的。」
得了謝仞的保證,我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謝仞不再說話,又拿起了蕭吹奏起來,我躺在他的腿上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待我醒來,太陽已偏西,暖融融的落日餘暉撒在花海,原本五顏六色的花海霎時間隻剩金色,與今早的光景截然不同了。
我知曉,天快黑了,該動身了,不能再耽擱下去了。
Advertisement
可是福子,為何還未來?
「莞兒,吃些點心吧。」謝仞將食盒拿出,撿了蛋黃酥送到我嘴邊。
我心中著急,卻還是就著謝仞的手將點心吃了,同時忍不住心不在焉地朝遠處望去。
「福子不會來了。」謝仞輕輕拭去我嘴角的殘渣。
我睜大眼睛,詫異回頭。
謝仞輕輕嘆息一聲,將我額前的碎發別到耳後,「傻姑娘,憑我如今的身份,你以為我們為什麼能這樣輕易出城?」
我怔怔看向謝仞,心中的猜測已有了淡淡的影子,卻還是顫聲問道:「為什麼?」
「自是……放網啊。」謝仞輕笑,不同於他對我的溫和,如今他的眸子又染上了戾氣,「我如今一身罪名,若是畏罪潛逃了,便可立即杖殺了。」
頓時寒意布滿了我全身,這一路順利,我以為事情並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我與謝仞還是能逃走的。
我咬住舌尖,顫抖地拉住謝仞往回跑,「阿仞,我們逃吧,他們還沒有追來。」
「來不及了,莞兒。」謝仞環住我,不讓我動彈。
「來得及的,來得及的。」我哭著,在謝仞懷中語無倫次,「我已經計劃好了,這些年我攢了很多錢,南方的藥業和茶業我也發展起來了,我們去南方好不好?天高皇帝遠,他們不會找到你的……阿仞,和我走吧。」
謝仞的眼眶已微紅了,他俯身吻去我臉上的淚痕,「我知道你這一年多很辛苦,為了我做了很多,也計劃了很多。」
「隻是,莞兒,我不能逃。」謝仞搖頭,眼中皆是堅定。
我咬著唇,看向謝仞,隻覺心就要被撕裂了。
「莞兒,乖,我還有些事要交代你。」謝仞輕柔地拿帕子拭去我不斷湧出的淚。
「我不要聽。」我偏頭躲開了他拭淚的手。
謝仞的手僵在半空中。
我轉頭看向謝仞,他眸子中滿是哀傷,一時間我便心軟了,不忍心再和他耍脾氣。
謝仞輕輕擁住我,在我耳邊輕聲道:「莞兒,這些年你將竇家的產業經營得很好,我沒想到從前那個看見賬本就要嘟嘴的小姑娘已經能獨當一面了。以後你也要費心經營,這是你最大的依靠,知道嗎?」
聽得謝仞這話,我在他懷中搖頭,「我不能獨當一面,我不能……我需要你,阿仞……」
謝仞一時間也哽咽了,他的淚滴落在我的臉頰之上。
他又將我擁緊了幾分,咬著牙,似是在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繼續說:「莞兒,你已十七了,是大姑娘了,該長大了。我走以後,你要切記,對待皇帝與太後,不可敵對。」
「這些年,雖然你沒有同太後直接聯系過,但福子通過你的身份朝太後送了些消息,太後對你應該還算放心。那些消息我都讓福子誊抄了一份,回去你好好看看。」
「還有,礦山圖,我已交給福子了,放在你梳妝盒的夾層。有了這礦山圖你便可以拿去和太後與皇帝交易,換一個郡主的名分,尋一門好親事。」
「在梳妝盒中,我還放了些房契地契,都是我的私產,是幹淨的。便留給你……做嫁妝。還有些金銀玉器,我讓六寶都收到你鋪子裡了。」
……
謝仞有條不紊地交代著一件又一件事情。
我呆愣地聽著,隻覺得心疼得不能呼吸。
「莞兒,我信任你與福子,不知你們叛變。我想南下逃走,不想福子早已將我的行蹤透露給皇帝。走投無路之下,我想與你同歸於盡,你為求自保,將匕首捅進我的胸口。」說著,謝仞將食盒中暗格裡的匕首拿出,送到我的手邊。
我怔怔看著謝仞,隨即打落他手Ŧŭ̀ₕ中的匕首,「你在說什麼?」
「莞兒,死在你手下,是我此生最好的歸宿。」謝仞彎腰,將匕首撿起。
我搖頭,顫抖著後退。
謝仞抓住我,紅著眼,眼中盡是哀求,「莞兒,唯有你將這刀在眾目睽睽之下刺進去,他們才會真正信你的投誠。」
我想要掙脫謝仞的手,卻掙不開,終於承受不住歇斯底裡朝謝仞吼道:「謝仞,你太自以為是了!你憑什麼?憑什麼這樣對我!憑什麼安排我的人生!你知不知道你對我有多殘忍?」
謝仞低下了頭,「抱歉。我不該逼你,可我隻想你好好活著,幸福美滿過一生。」
遠處傳來了馬蹄聲。
謝仞強制將匕首塞到我手中,「莞兒,乖。」
他握著我的手將匕首抵在了他的胸前,「乖,刺下去,不難的。」
我拼命搖著頭,淚糊了面前的一切,連謝仞也看不真切了,「不要,我不要!謝仞你放手!」
「莞兒,你別怕……」
恍惚之間,我似回到了初見那夜,謝仞也是這般抓著我的手,將匕首抵在他胸口。
他說:「來吧,動手吧。我死了,你就立大功了,你那表舅母可以給你封個郡主,讓你風風光光地嫁人。」
他說:「乖,用力,一點也不難。刺了這刀,往後你就有至高的身份,享不盡的榮華。」
那夜,他眼裡滿是癲狂戾氣。
而如今,他眼裡是化不開的憂愁與柔情。
馬蹄聲漸近了,我回頭,看見數百人身著盔甲騎馬飛奔而來。
我轉頭的一瞬,頓覺手中拉力傳來。
「噗——」
我驚恐回頭,那匕首已完完全全插入了謝仞胸口。
「謝仞!」我撕心裂肺喊著。
謝仞卻笑笑,倒在了我身上,下巴抵著我的肩膀,將全身的重量壓在我身上。
「莞兒,莫哭。」
「祁水的花兒很漂亮,日後你可以常來看看。」
謝仞的頭漸漸傾斜,從我肩頭滑落,倒在了花海之中。
「莞兒……」謝仞笑著喚了我一聲,閉上了眼。
謝仞嘴角還帶著笑,我流著淚,俯身在他耳邊輕聲道:「我叫幼安,許幼安。」
說罷,便聽聞腳步聲越來越近。
謝仞說,他隻想我幸福美滿過一生。
想著這話,我擦了臉上的淚,在滿天散落的楊花中,走向了軍隊。
起風了,楊花紛飛著,落到了謝仞的臉上身上。
我不敢回頭。
十三章
我渾渾噩噩地回到了租住的小院,福子坐在廳堂地面上,垂著頭。
見我回來了,他紅著的眼瞬間泛起淚來,扭過頭不看我:「幹爹……走了?」
「嗯。」
我坐在福子身旁,看了看門口的守衛,低聲與福子交流:「他是不是早就計劃好了這一切?」
福子苦笑道:「是,當初姑娘找到奴才計劃出逃時,幹爹就知曉了,但幹爹不讓奴才告訴姑娘。」
「若是要逃,幹爹未必不能逃,隻是……幹爹說,他不願姑娘陪他冒險。即使逃出去了,也要東躲西藏一輩子,委屈了姑娘。」
我咬著唇,淚又漫上來了,呢喃著,「他明知道,我不在乎的。」
福子抹去眼角的淚,「姑娘不在乎,但是幹爹心疼您啊。」
「其實,握權的宦官是活不長久的,更何況幹爹又不是有狼子野心的人。幹爹若是壞透,將小皇帝徹底壓過去,恐怕也不會落得這樣的結局。」
福子哽咽著,突然又咧嘴笑起來,「不過啊,現如今幹爹用他這條命,換了姑娘的錦繡前程,也換了奴才的命,值了。」
福子雖笑著,淚卻止不住地滴落著。
我看著福子強顏歡笑的模樣,心裡又開始止不住地泛疼,剛忍下的淚意又翻湧出來。
「幹爹,給姑娘留了東西,在首飾盒裡。」
我回了房間,打開了首飾盒,裡面是一沓一沓的文書,房契地契,還有礦山圖。
福子啞著聲音道:「上面那些是陸續往太後那邊遞的消息,幹爹說了您得記下。」
我翻看著那些消息,竟發現,懷德五年謝仞便開始計劃著了。
我震驚看向福子。
福子緩緩點頭,「幹爹從沒想過自己能活多長久,與姑娘同房後幹爹就計劃著了。幹爹不願姑娘為了他得罪皇帝與太後,便私自做主以姑娘的名義,每三月遞消息出去。這樣,幹爹死後便不會連累您,您還能多個太後做靠山。」
我的手死死扣住桌角,我萬沒想過,他竟這樣早,這樣早就幫我鋪路了。
福子的手,握住我的手腕,「姑娘,您若是傷著自己,幹爹是要心疼的。」
我恍惚將手拿起,看著那被桌角硌出一個深紅血印的手掌,竟不覺得疼。
「在最下面,還有幹爹留給您的信。」
聽著這話,我瘋了般將信翻了出來。
「莞兒:
莫哭了,我知曉此次是我惹你傷心了,是我的錯。
我當上攝政王的時候便知道,等小皇帝長大之時,便是我赴死之時,我逃不掉。
哪怕我未曾有過逆反之心,他也定是要用我的死鞏固他的皇權的。所以,這是我的命,你莫要傷心。
與你在一起的這三年,是我最快活的三年,難得你還將我當個男人看待,為我做了許多。這一切都仿佛是偷來的歡愉,遇見你是我此生最大的福氣。
你與福子,是我最牽掛的人,你莫要怪福子未曾聽你的,也莫怪他瞞你許多事,一切都是我的意思。日後,他會多加照拂你,你拿不準的事情也可以與他說。
你的處子之身未破,日後你也能尋個好姻緣。京中的青年才俊有許多,我列了名單,裡面都是人品尚佳的,你可以挑個合適的。
榮華富貴,名分地位,十裡紅妝,今生我隻怕不能親自給你了。
但……你會遇到良人,他能給你這一切。
你將十四到十七這最好的三年給我,我知足了。往後,便好好過你的人生。
若是得空,春天的時候,可以來祁水看看花。
——謝仞 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