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量著他,他似乎沒有生氣,微微放下心來:「鹹的。」
謝仞瞥了福子一眼,福子連忙去吩咐了。
他不再吃,似是等我。
沉默片刻,他突然又開口:「奶汁角好吃。」
我愣了愣,明白了他的意思,捻起一塊奶汁角咬了下去。奶汁角外酥裡嫩,奶香十足。
「很好吃。」我這樣回應謝仞,隻是我不懂他為什麼愛吃這樣像小孩才喜歡的甜食。
謝仞似乎看出了我的疑問,他捏起一塊奶汁角,咬了一小口,細細地品嘗著:「吃奶汁角的時候,我第一次知道甜是什麼滋味。」
謝仞垂眸,未再笑了。
他不笑的時候,周身少了許多讓人害怕的戾氣,不再那樣讓人心顫了。
「我出生窮苦,生下來就顛沛流離,沒吃過一頓飽飯。後來,進了宮任人差使,吃的都是殘羹冷飯。」
「八歲的時候,我選進了東宮做灑掃太監。過節的時候,太子用不完的點心賞了一些下來,我分了一塊奶汁角。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主子的吃食,便是涼透了也是好吃的。」
「那是我第一次嘗到甜味。」
我愣愣看著謝仞旁若無人地說起從前的舊事,心中的忐忑勝過了聽故事的興致。
我滿心想著的都是,以謝仞的性子,他怎會突然與我說這些。
我明白我如今應該安慰他,可是,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在謝仞面前,我不願多說話,隻怕說錯一個字便要了命。
我沉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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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仞見我毫無反應,定定看了我許久,輕笑開口道:「怎麼?聽我說這些很無趣?」
看見謝仞的笑臉,我心中咯噔一下,連忙搖頭,「沒有的事。」我斟酌再三,「我隻是沒想到,原來你從前過得也不甚如意。」
謝仞嘴角的笑慢慢淡了,「不是不甚如意,是生不如死。」
我愣愣看向謝仞,心中五味雜陳。
謝仞如今再風光,說到底還是太監出身,從前遭了多少罪,隻怕是想也想不到的。
我對如今的謝仞,是有幾分同情的。
可是轉念一想,我的命都握在他手中,還同情他作甚?
我搖搖頭,笑自己痴傻。
我與謝仞皆沉默著,福子進來了。
「幹爹,竇姑娘,菜上齊了。」福子託著三盤色澤誘人的炒菜進來。
「吃吧。」謝仞淡淡吩咐。
我的胃口向來不錯,更何況攝政王府的菜當真好吃。哪怕身邊坐著活閻王,我也吃了不少。
謝仞看向我,許是我吃得滿嘴油光,他擰著眉,神色有些嫌棄。
我以為他要責備我,可他卻沒有。
突然,謝仞開口,沒頭沒腦問了一句:「你怕我嗎?」
我嘴裡含著醬鴨,下意識點點頭。
看我如此反應,謝仞輕笑。
我頓時全身汗毛立起,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看見謝仞笑,心中就發怵。
謝仞伸手,將我嘴角的油光抹去。
「若有什麼想吃的,吩咐福子。」他留下這句話,離開了。
我心中頓覺奇怪,謝仞似乎不該這樣對我。
之後,謝仞不再讓我伺候了,我不必去他跟前替他研磨,給他端茶倒水,倒是松快了許多。
他也不再動不動就跟發了瘋似的,一邊折磨我,一邊笑得像個厲鬼。
隻是,他仍舊同我一起吃飯。不過,他並不怎麼說話,飯後喝一盞茶就又去忙自己的事情。
在攝政王府,我竟過上了米蟲一般的舒坦生活。
除了,我日日都要睡在他身旁。
「太後說想見你。」這天,我同謝仞照例吃完飯,他突然告訴說。
我愣住了,手中的杯蓋一時沒拿住,掉了下去,砸偏了茶杯。杯中滾燙的茶水溢出來,撲上了我的手背。
米蟲般的日子過了十餘日,若非謝仞突然提起,我都快忘記自己還有一層太後表外甥女的身份了。
「我不想見。」我拿帕子擦去手上的茶水。
太後尋我,定沒好事。她喚我去,不管說了什麼,回了攝政王府,我都是要受謝仞猜忌的。本就是寄人籬下,再受猜忌,以謝仞的性子,我的日子很可能不單單是不好過,隻怕是會要了命,甚至是生不如死。
「她說她很想你。」謝仞抿了口茶,輕笑。
「我和她不熟。」這是實話。
「那榮國公府呢?」謝仞又問,「你許久未回家了,可想回去看看?」
說起榮國公府,我便如鲠在喉,不覺竟微紅了眼眶,「榮國公府不是我家。」
我初來之時,便是竇莞兒離世之時。她受不住榮國公府的明槍暗箭與百般詰難,病死在了盛夏。
我來了,醒來便替她受著她未受完的苦楚。那一樁樁一件件都歷歷在目。
「我沒有家。」我低頭絞著手絹,淚就滴落在手絹上。
我伸手,忙用手背抹去了眼角的淚。我不願在謝仞面前哭。
「既然如此,那便斷ťųₙ了與那邊的聯系吧。」謝仞沉聲道,語氣中竟還有些許不易察覺的期待。
「嗯。」我低頭輕聲應了聲。
自我進了攝政王府,我便與太後,與榮國公府沒了聯系。一是不敢,二是不願。
若是如今讓我選,我寧願留在攝政王府,哪怕是死在攝政王府,也不要再回去了。
我摸摸手臂,摸上那塊凸起的疤,如此想到。
這話似乎取悅了謝仞,他的手又撫上了我的頭,似獎賞般摸了摸。
這日午後,謝仞不如往常般喝了茶就離開。
「去走走。」他說完便踏出了房門。
福子朝我使了個眼色,示意我跟上。
謝仞在前面慢慢地踱步,我在他身後跟著。
走到鯉魚池,他吩咐福子遞魚食給我。
我狐疑看了謝仞一眼,不明白他突然這樣又是做什麼,還是乖乖低頭喂魚。
鯉魚池的魚兒撲騰著,搶著魚食,金黃色的、橙紅色的魚擠在一塊,像是在水裡炸出了花兒。
看著撲騰的魚,我的嘴角竟不自覺地揚起了,之前的傷感也慢慢淡了下去。
「你喜歡魚?」謝仞突然開口問道。
我愣了愣,猶豫著答道:「一般吧,隻是這王府也沒別的活物了。」
謝仞的府宅之中死氣沉沉,隻有這池子裡的魚還算有些生氣。
謝仞沉了沉眸子,未曾說話,在我身旁坐下,拿了魚食同我一起喂起了魚。
魚食碗中,手背相觸,似觸電一般,我微縮回手。
謝仞垂眸,隻當未曾察覺,仍舊淡淡地,一言不發地喂著魚。
沉默了許久,我與謝仞未曾說話,除了魚兒撲騰水面的聲音,周遭一片寂靜。
突然,鯉魚池後背的假山傳來聲音。
「嘿,看這香囊,修兒答應了?」
「呸,修兒是你叫的嗎?把香囊還我!」
「得得得,細修細修,不就是個對食兒,瞧你稀罕的!」
「我就是稀罕,修兒還給我做襪子和兜帽了,你沒有!」
「嘿,你怎麼讓她答應你的,連香那丫頭死活不答應我。」
假山背後傳來兩個小太監的聲音,聽著他們說對食,一時新奇,竟也聽了起來。
「咳咳。」福子咳了兩聲,我知道他是怕那兩個小太監惹惱了謝仞。
謝仞果然沉了臉。
不過與別人黑著臉不同,他微眯雙眼,嘴角微微上揚,眼裡卻盡是戾氣。
「回去。」謝仞這話是對我說的。
聽說謝仞動輒殺人,我看一眼那兩個小太監,不過十四五的模樣,有些不忍心。
隻是,我也自身難保,心中微微嘆氣,離開了。
本以為那兩個小太監怎樣也要受些詰難,卻不想第二日,我竟在謝仞的身邊看見了他們。
謝仞竟把他們倆調來身邊伺候了,我不解,卻也不多問。
自那日我答應他和太後、榮國公府那邊斷了聯系後,慢慢地,我與謝仞的相處竟奇異地和諧了起來。
謝仞待我溫和了許多,莫名其妙笑起來的次數也越來越少。
而我,竟也習慣了與他同塌而眠。
他從未對我做過什麼逾矩之事。
第四章
轉眼,快到中秋,謝仞又忙起來。中秋這日,他一清早便進宮了,一整日都未回來。
攝政王府的僕從散了大半,留下的隻是些沒有家的小太監們。
我如今在他們眼中,算是謝仞身邊半個房裡人,他們都緊著我。我瞧他們那副連節也過不好的模樣,便都把他們打發了,想自己一個人待著。
其他小太監都應聲離去了,唯獨上次那個在鯉魚池遇見的小太監留下了。
他叫六寶,看起來機靈得很。
「姑娘自個待著隻怕悶,我送些小東西過來給姑娘解悶吧?」六寶弓腰笑著說。
我點點頭,心中也升起了幾分好奇。
六寶變戲法似的從門後提出個精致的小籠子,裡頭是兩隻兔子,一黑一白。
「這兔子是前些日子主子讓人尋來的,毛色極好,才滿月。您看看可還喜歡。」六寶一邊說著,一邊輕輕逗弄著那兩隻小兔子。
我瞧著那不過巴掌大的小兔子,心都要化了。
我將兔子抱出來,摸摸它毛茸茸的毛,聽六寶說著:「您嫌府裡悶,主子就想著弄些小玩意給您解解悶。」
「貓貓狗狗的,鬧騰,一不留神還容易抓傷您,這才挑了兩隻兔子。溫順,不傷人。」
聽著六寶的話,我撫摸兔子的手略微一頓,垂下眼眸。
我想起那日在千鯉池邊,我說這王府也沒什麼活物。
我萬萬沒想到謝仞竟會特意吩咐下去,讓人尋了這兔子來。
我輕輕咬住嘴內的軟肉,一些大膽的想法突然在心裡發芽。
不可能!我狠狠咬了下去,嘴裡漸漸彌漫了些許鐵鏽味,我強迫自己止了思緒。
我微笑著和六寶道了謝,將他支走了。
好好的一個中秋,我竟然因為兩隻兔子變得心緒不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