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敏走過來,聞到破舊被子的臭味,皺眉後退一步,「她要就拿給她,別傷了和氣。」
我冷笑:「你不搶就算了,憑什麼做我的主?不知道冬天很冷,被子很重要嗎?」
司敏張了張口。
我說:「到現在,還擺姐姐的架子?」
司敏咬唇不說話了。
我搶過自己的被子,抱回屋裡。
前世司敏把被子讓給別人,獲得美名。
我用錢弄到一條薄被,到了臘月最冷的時候,我們倆擁抱著取暖,蓋薄被子,結果雙雙凍病了。
若不是我用剩下的錢請大夫,估計得去見閻王。
即便病重,我還得起身照顧她。
她覺得理所當然,我當時也覺得理所當然。
後面她名聲漂亮,我卻成為斤斤計較的惡人,現在想想,十足冤大頭。
今生我肯定不會再做冤大頭。
我用司敏給我的十文錢換了身厚實的舊棉袄,確保自己冬日不生病。
很快,天氣越來越冷,到了後面開始結冰。
「沒炭火嗎?」司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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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春花說:「我們這種低賤丫鬟,怎麼可能用炭火?」
司敏呆了呆,臉色青白,凍得瑟瑟發抖。
我穿著棉袄,裹著舊被子,十分暖和。
司敏熬了一天,熬不住了,求到我面前:「妹妹……」
得,一聽到她叫妹妹準沒好事。
「幹嗎?」我掀了掀眼皮。
「既然你有被子,又有棉袄,可不可以……」
「不可以。」我毫不猶豫地打斷她,「當初我提醒過你,冬天會很冷。」
我不讓被子,司敏紅著眼圈退開,那神情,仿佛我是十惡不赦的罪人。
她很快凍病了,讓人傳話給楊生。
這次楊生並沒有馬上給她叫大夫、送東西,而是提出一個要求——到他屋裡睡覺。
他屋裡有炭火,有棉被,有吃食,肯定很舒服。
一旦去了,就是他的人。
楊生等級比我們高,管事嬤嬤又是他姨母,按世俗判斷,我們這種粗丫頭跟了他,算是高攀。
司敏更是罪奴,倘若沒有大造化,這輩子難有出頭之日。
楊生對她的好被人看在眼裡,她嫁過去絕對不會吃苦。
但我知道,司敏不會同意,因為她從頭到尾都沒喜歡過楊生,隻想從他身上榨取利益。
果然,司敏拒絕了楊生。
楊生大概知曉自己是司敏的跳板,不再任由她吸血,故而硬下心腸,沒有送她棉被,也沒請大夫。
就在司敏痛苦無依時,劉春花居然帶著被子睡到她旁邊,兩人裹在一起度過嚴寒。
我很震驚,因為劉春花此人一向貪圖錢財、不肯吃虧,什麼都要搶,真沒想到她會主動照顧一個她討厭的人。
我問她:「為什麼這麼做?」
劉春花嘆氣:「因為她曾經給過我半個饅頭,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死吧,做人啊,不能沒有良心。」
一瞬間,我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這個人了。
我覺得這種事不該她做得出來,畢竟她是劉春花啊!
劉春花照顧司敏,很快也染了病。
管事嬤嬤冷漠地讓人將兩人挪到偏房。
偏房四處漏風,更加寒冷。
我猶豫很久,或許受到劉春花的觸動,將棉袄送進偏房裡讓她們分。
反正厚被子足夠讓我過冬。
司敏在床上昏昏欲睡,劉春花咳得驚天動地,神情卻很淡然。
「後悔了嗎?」我問。
「後悔了。」她老實說,「如果知道要染病,我肯定不當善人。」
說完,她黑黑的臉露出笑,「不過最近已經想通啦,人的生死有定數,倘若一輩子當個粗使丫鬟,也不見得多好,說不定早投胎,早去當主子貴人呢!」
她的精神頭還算不錯。
我默然片刻,離開了。
司敏醒來後,受不了嚴寒病痛,答應去楊生的屋裡。
楊生接走了司敏,卻並沒有接走劉春花,留她一人在偏房等死。
我咬咬牙,替劉春花抓藥。
「不用不用,我自己的身子自己了解。」她拒絕了。
我問:「你恨不恨司敏?」
她說:「不恨了,當初是我自己主動伺候她的,怨不得別人。早死早超生,下輩子享榮華富貴哈哈哈。」
她的話語灑脫淡然。
這份從容,我從未想過在這個貪婪、尖刻的丫鬟身上能看到。
那是司敏追求了十幾年,別人誇了十幾年,也到達不了的境界。
淡然灑脫,從容優雅。
倘若她長得漂亮,還可以誇一句人淡如菊。
可惜她不漂亮,也沒有觀眾,故而沒人誇她。
我退出去,抹掉眼淚。
第二天,劉春花的屍體被放進草席,扔進亂葬崗。
那個冬日,院子裡死了三個丫鬟,沒有引起任何波瀾。
大家都很麻木,死人太正常了,不死才不正常。
誰叫大家命賤呢?
9
司敏在楊生處住著,楊生或許受了刺激,竟然沒提娶她,兩人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過到一處。
之後的事情我不清楚,直到冬日過去,司敏才搬回來,神情更加茫然憔悴。
丫鬟們都衝她曖昧地笑。
有人開口諷刺:「無媒無聘的,就這樣跟男人睡,連妾都不如吧?」
司敏瞬間淚如雨下。
丫鬟們哈哈大笑,司敏擦幹眼淚,挺直脊背說:「我已經升二等丫鬟,要去內院了。」
說完,她深深看我一眼,眼神裡有恨意和驕傲。
我不知她對我哪裡來的恨意,因為我之前沒幫她嗎?
可我憑什麼要幫她?
就因為妹妹的身份?我以前一直幫她,她沒見得多感激,一旦不再幫忙,就成了仇人?
我失笑:「恭喜你啊。」
丫鬟們露出吃驚嫉妒的表情。
升二等丫鬟,月例可得一兩銀子,吃穿用度好上許多。
司敏看到周圍人的表情,似乎好受了許多。
我問:「司敏,記得劉春花嗎?」
她一頓,疑惑轉頭。
我說:「她為了照顧你,染了風寒,死了。」
司敏無措片刻,辯解道:「我沒叫她照顧我。」
說罷逃也似的離開。
嗯,她的確沒叫劉春花照顧。
就像前世沒叫我照顧。
所以我們的死,都是自找的,不關她的事。
我深深嘆氣。
翻過年,下人調動,我和司敏去了內院。
她看到我,面露驚愕:「你怎麼也在?」
我說:「你走的楊生的路子,我走的嬤嬤的路子,你用身子換前途,我用銀子換前途,所以咱們都能進內院。」
司敏咬咬唇,沒再說話。
到了內院,我們換到另外一個管事嬤嬤手下,我費盡心力討好,司敏對此不屑一顧,甚至鄙夷:「好歹曾經是侯府小姐,怎地如此奴顏婢膝?你就是這樣討好嬤嬤,調入內院的?」
我冷笑:「咱們已經是奴婢了,還不能奴顏婢膝嗎?某人曾經是侯府小姐,竟然無媒無聘委身一個男僕,比起我來,更下賤吧。」
司敏張口結舌,說不過後暴哭:「我是不得已啊,我都要快死了,你也不肯幫我,我才不得已……」
「怎的還是我的錯了?」我說,「當初被子發下來,按貢獻就該我的,我費心去搶,你倒好,把被子讓給別人獲取名聲,結果自己遭罪,又來要我的被褥棉袄,多大臉?要當善人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斤兩,拿我的東西做人情,一次又一次,沒見過你這麼虛偽的人。」
「你……你太過分了!」司敏氣得渾身發抖。
「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我打量她,「尖酸刻薄,主動挑事兒,哪還有以前一分氣度!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不都是因為我不願意再幫你了嗎?沒人幫你,你哪有人淡如菊、與世無爭的氣質啊。
「還有,劉春花沒幫你嗎?可你進了楊生的屋子,怎麼不把她接過去一起治療?」
「我、我說了……楊生不幹。」
我笑:「所以你就什麼也不做,眼睜睜看著她死,你的善良,多虛偽啊。」
司敏愣住,似大受打擊。
我轉身離開。
從那日起,我和司敏的感情徹底破裂,再也沒說過話。
在內院的日子好過了許多。
三月,春風吹過大地。
國公府世子迎娶新娘子,國公府張燈結彩,喜慶熱鬧。
在這大喜日子裡,司敏卻病倒了。
聽大夫說,她得了心病。
世子成婚,她的夫人夢徹底破碎。
楊生認真照顧她,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許諾娶她,還特意找了冰人提親。
司敏沒拒絕,也沒同意。
因楊生過了明路,她不會再被人在身後指指點點說她無媒無聘、自甘下賤。
司敏心情好轉,很快痊愈,又振作起來。
她有人疼,在內院的日子比我過得更好。
我一個無權無勢的下人,自然是好欺負的那個。
外院吃不飽穿不暖,沒有那麼多心眼子。
到了內院,很多丫鬟都不是省油的燈。
某日夜裡,我還在睡覺,忽然被人從被窩裡揪了出來,扔在地上。
院子裡燈火通明。
國公夫人冷冷地盯著我:「進去搜。」
一群丫鬟婆子衝進房間,從我床底下搜出一支貴重珠釵。
「竟敢偷嫁妝?」婆子衝上來扇我的臉。
原來,世子夫人嫁過來後,這幾日讓人清點庫房裡的嫁妝,登記造冊。
卻不想人多手雜,有人手腳不幹淨,眼熱了,竟然偷了一支珠釵!
那珠釵貴重,世子夫人稟告了國公夫人,國公夫人大怒,命人徹查。
我和另外三個婢女,剛好被挑去幫忙搬東西,進過庫房,是最大的嫌疑犯。
我嚇了一大跳,趕緊叩頭:「夫人,奴婢不知情啊!奴婢怎敢偷世子夫人的嫁妝?」
「你說說,昨天在哪兒?」
「昨日奴婢休沐,一直在屋子裡……對了,中途去花園逛了逛,大概待了一個時辰。」我說。
「有人證嗎?」
「有!」我連忙道,「屋子裡的姐妹看到我在屋子,至於花園,司敏看到了。」
我在屋子裡時有人證,但去花園途中,隻有司敏看到,我們還對視了。
然而司敏卻說:「奴婢沒見著。」
10
我不可置信地望著她:「司敏,為何撒謊?」
她面無表情:「沒看到就是沒看到。」
這下子算洗不清了。
「拉下去打死!」婆子道。
「夫人明鑑!」我急中生智,跪行到國公夫人面前仰起頭,讓她看清楚我的臉,「夫人,您可還記得奴婢?奴婢曾經是長平侯府的女兒啊!」
借著火把,夫人打量我半晌,終於有了印象。
我指著旁邊的司敏道:「您再瞧瞧她,她是我姐姐司敏!」
國公夫人吃了一驚,終於瞧清楚司敏的臉。
司敏也緊張起來。
「夫人,姐姐司敏高風亮節、人淡如菊、與世無爭,您親眼見過她,知道她的人品。奴婢在姐姐的燻陶下,也懂得很多道理,以前出身富貴,如今淪落為奴,卻也謹記聖人教誨,謹記姐姐教誨,不敢做偷雞摸狗之事,還請夫人明察!」
為了脫罪,我狠狠地誇司敏。
當初國公夫人很欣賞司敏,不然也不會點她做自己的兒媳。
「竟然是你們!」夫人猶豫片刻,吩咐嬤嬤再仔細審查,也警告院子裡的人,不許將今日之事傳出去。
我算逃過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