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後,我挎著劍坐進公主府的馬車。
還沒來得及開口,一隻微微粗糙的手,便搭上了我的手背。
「方才宮中發生的事情,我都聽說了。」
我抬起頭,對上一雙仿佛洞悉一切的清澈眼睛。
方景玉按著我的手,不疾不徐道,
「殿下不該衝動。」
我在邊關徵戰三年,收復數城。
她是我的軍師。
最可靠的同伴。
被她溫熱又幹燥的掌心覆著,我心頭躁動的情緒一點點平靜下來。
緩緩吐出一口氣,我輕笑一聲:「以後不會了。」
「我讓你去查的事,有眉目了嗎?」
「查清楚了。」
她正色道,
「當年殿下您被流放一事,聖上心知肚明是頂罪,因此也冷落了二皇子。後來二皇子借著一樁案子攀上了周貴妃,才漸漸被聖上重用,立為儲君。」
我冷笑道:「原來他這個太子,是靠著獻媚於仇人得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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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行駛在厚厚的積雪中,並不平穩。
昏暗的燭光下,我隻要一閉上眼。
就仿佛看到母後生前最後的模樣。
她喝了周貴妃讓姜靜月送來的、下了慢性毒藥的補湯,一日日地衰敗下去。
到最後,油盡燈枯地倚在榻邊。
用枯樹一般的手,一下下撫過我和哥哥的臉。
「你們父皇昏庸無道,以後,宮中便隻剩你們兄妹二人相依為命了。」
「延君,牢記本宮囑咐你的話。」
「無論如何,要保護好妹妹。」
十二歲的姜延君反握住她的手,幾乎將嘴唇咬出血來。
可是,他沒做到。
ṱű⁴我睜開眼,看著對面的方景玉,慢慢笑起來,
「儲君之位,當然是能者居之。」
「既然姜延君廢了,那這太子,就換個人來當吧。」
6
我知道,我舊事重提,還當眾打了姜延君的臉。
他不會善罷甘休。
果然,宮宴之後,京中謠言更猛。
人人都說,我能回京,是冒領了手下人的功勞。
「聽說她那所謂的接連收復四城,都是底下的將士拿性命拼出來的。」
「也是,一個自幼養尊處優的公主,哪懂什麼是行兵打仗。」
「她為了頂替功勞,將手下知情的副將殺了好幾個!」
流言愈演愈烈。
父皇很快就按捺不住,將我再度召進宮中。
「舒意,朕知道你在邊關吃了不少苦,但如今空穴來風,朝臣的議論也並非全然沒有根據。」
「當年之事,朕念在你年幼不知事,就此作罷。」
「朕會重新賜你封號,你將兵符上交,從此安心做你的公主。」
我並未立刻答話,隻是抬起頭,看向他身側目光倨傲的姜延君。
那一日宮宴,我當眾給他難堪,他卻因為忌憚我手中兵權,不能當場報復我。
這個主意,一定是他出的。
真是個蠢貨。
我拿出兵符,上交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兒臣本就是為父皇效力,隻是姜靜月趁兒臣不在京中,竟搶走了兒臣的未婚夫婿……」
我在問他,要一個允諾。
他不假思索道:
「此事,的確是靜月做得過分了。」
「你心存怨懟,要發泄情緒,倒也無可厚非。」
姜延君在一旁皺眉:「父皇!」
「好了,此事就這麼定了。」
父皇一錘定音,
「舒意,你回府吧。」
7
出門時,我撞上了姜靜月。
她攏著披風,倚在欄杆上,衝我露出無辜又甜美的笑。
「其實我知道的,皇姐在邊關不要命地殺人立功,就是為了讓太子哥哥在京中更好立足。」
「可是,有什麼用呢?」
「如今我才是哥哥看重的妹妹,無遮心愛的女子。送入宮中的奇珍異寶,都要先給我過目挑選;你拿命換來的東西,隻是讓我過得更好了而已。」
「皇姐,你是不是很恨我?」
我面無表情地看了她片刻。
而後上前,揪住她的領子,啪啪給了她兩個耳光。
姜靜月白嫩的小臉紅腫起來,整個人跌坐在地上,不可置信地叫起來:
「姜舒意!!」
我又把她從地上拎起來,一腳踹在她小腹上:
「知道我殺過人,還敢惹我?」
她痛得ƭû⁵整個人蜷縮在雪地裡,目光怨毒地看著我。
我居高臨下地對上她的視線,語氣嘲弄,
「覺得委屈,就滾去跟你的哥哥,跟你的好情郎告狀。」
「看看他們到底能不能為你,主、持、公、道。」
8
當然不能。
我才將兵權上交,即便是為了面子上的和平,父皇也不會因為這點小打小鬧就懲罰我。
非但如此,他還下旨封我為明華公主。
又賜下不少奇珍異寶。
我領旨謝恩。
然後轉頭就讓方景玉把東西運到江南和北境邊關一帶,通通變賣。
「就當提前籌備軍餉了。」
夜深人靜,我與她面對面坐在公主府的涼亭中,
「姜延君可真是個蠢貨,也不想想,若非是我默許,他那點流言能傳得那麼快嗎?」
沒錯。
所謂冒領軍功的流言,是我和方景玉提前計劃好,讓人傳出去的。
明面上的公主姜舒意越無能失權。
暗中的招兵買馬、排兵布陣才會越不容易被察覺。
父皇昏聩,我早有察覺。
此番回京,本來是為了幫助哥哥取而代之。
有仇報仇,也算告慰母後在天之靈。
可他認賊作母,也成了個無能的蠢貨。
沒關系,那就換我。
9
仗著上交兵符換來的允諾。
我開始日日去宮中,正大光明地欺負姜靜月。
剪碎她昂貴重工的衣裙,砸爛她的首飾,按著她的腦袋向我行禮。
直到她磕得頭破血流才肯罷休。
她還想裝小白花,哭得渾身發抖:「阿月不知哪裡得罪了皇姐……」
我揪著她的頭發,撞在一旁的桌沿上,笑著道:
「你的眼淚,還是留給李無遮和姜延君那兩個蠢貨吧。」
「我知道,皇姐是怨我得到了太子哥哥和世子殿下的偏愛——」
我一腳踹倒她:
「嘖,他們這麼寵愛你,怎麼不來幫你報仇啊?」
她如今不似從前,不僅成了姜延君最寵愛的妹妹,還隨他一起攀上了周貴妃這根高枝。
隻可惜,這兩人照樣要仰仗父皇鼻息。
而他忙著收歸我帶了三年的兵,不敢正大光明地處置我。
更何況,在父皇看來,我是無能狂怒,隻敢欺負姜靜月,不敢反抗他的削權。
他求之不得。
10
不久便是方景玉的生辰。
我去京中最大的首飾店為她挑Ṫű₉選生辰禮物時,竟然撞上了李無遮。
他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梨花玉簪上,忽然復雜起來:
「……舒意。」
我頓了頓,突然想起來了。
十三歲那年,他送我的定情信物,便是一根親手雕成的梨花簪。
那時,周貴妃得寵,在後宮一手遮天。
我和姜延君的日子極為難過。
李無遮身為忠勇侯世子,宮中人人都說,忠勇侯要為他退婚,另娶別家貴女,
他便做了那根簪子來見我。
我看著他雙手上細密的刀痕,沒有接那根簪子。
隻是嘆了口氣:「你我婚約將要作罷,世子還是把東西收回去,離我遠些比較好。」
「誰說會作罷!」
他微微抬高嗓音,強硬地將簪子塞進我手裡,
「我此生想娶的,隻有姜舒意一人。」
「此誓,永不會變。」
11
「其實……舒意,你我婚約未退。」
李無遮看著我,目光中透著懷念和掙扎,
「如今你已回京,我們仍可成婚。」
「隻是,我希望你不要再欺負阿月了,她隻是個生母早逝、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罷了。」
「從前那些事……興許是你誤會了。」
我驀地抬起頭,死死盯著他。
怒火卷著尖銳的刺痛,一下子襲上心頭。
從前我明明告訴過他,我母後中毒一事,是姜靜月為了攀上周貴妃,主動做的。
那時他還與我同仇敵愾:
「日後無論你要怎樣報仇,我都會護著你。」
短短三年,竟變故至此。
「呸,惡心!」
我抓起那根玉簪,大步走到他面前。
在他愕然的目光中,伸手掐住他脖頸,推著他重重撞在身後的牆壁上。
他的後腦磕在牆上,發出沉悶的一聲響。
「你不會覺得自己很深情、很偉大吧?」
「為了讓姜靜月不再受欺負,願意忍辱負重娶了我?」
「怎麼不看看,我願不願意嫁給你這種受祖先蔭庇的無能之輩!」
「若非我母後當年求情,你父親早被貶為庶人,更遑論你今日的世子之位!若非我母後有意照拂,姜靜月早死在周貴妃的手裡幾百次!」
「她恩將仇報,你翻臉不認人——你和姜靜月,還真是兩個情投意合的下賤坯子!」
李無遮還沒反應過來,我舉起簪子,用尖銳的簪頭,猛地刺入他肩膀!
鮮血四濺中,我盯著他因痛楚而五官扭曲的臉,一字一句道,
「別再來招惹我。」
「下次我要捅的,就是你的心髒了。」
12
春來冰消雪融之際,江南一帶突然有了變故。
位於東海之上的小島倭國,不知從哪裡弄來了我們的邊防圖。
趁著夜深人靜,忽然偷襲了海州郡。
他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又因為手段狠毒殘忍,一時間竟無人能敵。
而我這位昏庸無能的好父皇。
第一反應不是派兵增援。
而是息事寧人。
他派人前去同倭國人和談,最終將對方的使臣領入京中,設下盛宴款待。
這場宴席,自然也邀請了我。
而我問方景玉:「你生在北境,長在邊關,不是之前就說,一直很想見識下京城繁華嗎?」
「走吧,今日我帶你進宮。」
她與我同坐馬車中,搖頭道:
「一國之君,一國儲君,二人加起來也沒半點骨氣,面對一彈丸小國,第一反應竟是退讓和談。」
我扯了扯唇角,眼中卻無半點笑意:
「是啊,荒謬至極。」
大殿之上,我見到了倭國前來的使臣。
那幾人五短身材,獐頭鼠目,眼中滿是不善甚至陰狠的光。
他們衝父皇行了個勉強標準的禮,目光便開始肆無忌憚地四下打量。
在掠過我臉上時,微微停頓了片刻。
竟然與高座之上的姜延君交換了一個眼神。
酒過三巡,父皇和顏悅色地問他們:
「你們此番進京,要怎樣的條件才肯退兵?」
那為首的使臣驀然跪下:
「皇帝陛下,其實我們天皇一直想與貴朝結兩姓之好,因此特命我們來求娶公主。」
「隻要讓明華公主來我朝和親,天皇陛下會待以尊貴的側妃之禮。」
「請陛下成全!」
我驀然抬起頭,死死盯著高座之上的姜延君。
和他身邊,唇邊止不住露出得意笑容的姜靜月。
「姜——」
我隻來得及開口吐出一個字,旁邊的一眾朝臣中,霍然有人跪了下去。
是李無遮他爹,老忠勇侯。
「還望明華公主顧全大局,為我朝百年基業、為黎民百姓安危考慮!——」
他身周,一圈朝臣就這麼向著我跪了下來:
「請公主大義!」
13
前後串聯,一瞬間我就明白過來。
哪有什麼無故泄露的邊防圖。
從一開始,這就是我的好哥哥為了羞辱我、除掉我,設下的局。
忠勇侯抬起一張樹皮似的老臉,老淚縱橫地望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