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那位草包前世子,唐韻同父異母的弟弟。
此時正同幾個酒肉之友摟著姑娘,步伐歪歪扭扭,臉色猶如猴子的屁股,明顯是喝高了,聲音斷斷續續地道,“你們別,別看她如,如今風光,當年,老子餓了她三天三夜,她可,可是連餿飯都吃,什麼清高,沒,沒有的事兒,她也就隻配低賤地活,活著......她那娘不就一個卑賤的商戶,為了討好自己的男人,讓那沒帶把兒的,裝成了茶壺,白白讓,讓老子在外,在外遭,遭了十年罪,她,她娘還好意思罵,罵我母親是個賤人,她才是賤人,她和她那女兒才是賤人。”
“她,她不是想帶把兒嗎,老,老子當年就給她看了,不僅看了,還當,當著她的面,弄了她身邊的婢女,告訴她何,何為真正的男人,這也沒過多久,就,就去年這時候的事兒吧,她,她肯定記,記得,你們不知道,她當時哭得那叫一個悽慘,跪在地上求我放,放了她們,老子偏不放,讓,讓人綁了她,撐開她的眼睛,就要讓她看......”
對面的廂房隔得並不遠,唐耀說的雖磕磕碰碰,卻尤其得清晰。
傳入耳裡,每一個字都如同一把刀子,將她原本已經麻木了的心口,又重新剖開,鮮血淋漓。
噪雜的青樓內,仿佛一瞬之間,安靜了下來。
唐韻沒再去捂太子的耳朵,腳步渾渾噩噩地退後了兩步。
對面的聲音還在繼續,“老子當初就該弄死她,也不至於後來被他算計了這麼一遭,她知道老子要偷印章,要去幹那違法犯紀的......事,她不僅不勸老子,還任由老子去犯傻,父親書房的門,一直都是鎖著的,偏偏那日開了,肯定就是她,那個賤人,就憑她一個卑賤的罪臣之女,能無緣無故地進宮當上鄉主?指不定是用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本事,勾搭上了哪個主子,拿身子去......”
話還未說完,唐耀腰間突地一麻,舌頭打了結,嘴裡的話惡言惡語,再也沒能冒出來,身子一攤倒在了地上。
“唐公子!”
“唐公子......”
“多半是喝醉了,趕緊讓人抬出去......”
耳邊的聲音漸漸地遠去,從適才開始,唐韻能感覺到握住她手腕的那隻手,一點一點地在用力,卻又極力地在克制自己。
他都聽到了。
她就是個這樣一個卑賤之人。
一個用了唐耀口中所謂的,見不得人的手段,去勾了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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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骯髒的淤泥裡爬出來,將自己的遭遇和過去抹得幹幹淨淨,裝成大家閨秀,在他跟前賣弄琴藝學識,還曾不知天高地厚地妄想著太子妃。
計謀被揭穿之時,她說她的身份雖卑賤但人不卑賤。
斥責他,在這一場你情我願的交易之中,並未吃過半點虧。
可如今所有的假象,都在這一刻,被徹底地揭穿了。
此時的她立在他面前,就如同被人當著他的面剝光了她的衣裳,將她的卑賤和過去種種不堪,都露在了他的眼皮子底下,讓他瞧了個清楚。
昔日她有多神氣,這會子就有多諷刺。
他應該嗤笑她,諷刺她,但她暫時似乎承受不了。
唐韻掙脫了一下自己的手,見他不放,才抬起頭,同他坦白道,“殿下都聽到了,我就是這樣一個卑賤之人。”
太子沒動,黑沉沉的眸子依舊盯著對面廂房的廊下,沒敢去看她,眼裡的冷意已經從將那張臉染得扭曲。
唐韻去掰他的手指。
太子死死捏住不放,手背上蹦出了根根青筋。
唐韻掰不過他,隻得用盡了全力,去扣他指頭上的骨節。
指關節的痛楚傳來,太子終於收回了目光,透著帷幔看著她漸漸失控的臉,心口一陣一陣地緊縮,一股子戳心之疼快要將他淹沒。
她是個傻子嗎,她對付起自己來,回回是招,絕情決意,她怎就狠不下心,將那畜生給殺了。
唐韻死活掰不開他的手,聲音突地帶了哭腔,“太子殿下,看在我也曾真心伺候過你的份上,你放開我,成不?”
太子的胸口突地一刺,握住她的手,驀然松,啞聲喚她,“唐韻......”
唐韻轉過身,腳步從廊下跌跌撞撞地走過。
片刻後,那道孤零零的身影下了閣樓,步入一群人潮之中,腳步不再踉跄,脊梁也慢慢地挺得筆直。
在無人看得見的地方,她還是孤傲的。
哪怕隻有最後一刻,她也要堅持著她心頭的高貴和幹淨。
*
唐韻走了好一陣了,太子還立在那兒。
頭上的帷幔,多少擋住了他駭人的目光。
適才唐耀被人抬下去後,趙靈便跟著一道隱入了後院,如今處理好了回來,才走到太子的身旁,拱手道,“殿下。”
良久,太子才壓制住心頭那滔天的怒火和鑽心的疼痛,咬牙問了一聲,“那畜生死了沒。”
“屬下已經讓人押下去了。”
太子聲音極輕地道,“小心些,別弄死了。”
他可還死不得,否則他這一腔怒火和心疼,可沒地兒發......
“唐韻呢。”那名字剛從喉嚨口裡吐出來,太子的心頭又是一陣鑽心地疼,疼得他有些發麻,手指不自覺地蜷縮在了一起,
“殿下放心,屬下暗裡已派了人跟著。”
太子的腳步這才動了動。
秋姑娘也出來了,身上的衣裳已經穿戴整齊,哪裡還有適才那副輕浮的模樣,款款地走到了太子跟前,規矩地行禮,“韓大......”
太子的手突地抬頭,對著她一揚,止住了她。
秋姑娘一愣,疑惑地抬頭,隔著那帷幔隻瞧了一眼,神色便猛然震住,這哪兒是什麼韓大人......
秋姑娘的背心陡然生了汗,忙地垂下頭,腳步讓到了一邊,一聲都不敢吭。
太子的腳步緩慢地從她身旁經過,趙靈緊跟其上。
這個時辰的萬花樓正是熱鬧,樓下的舞臺上,這會子正在唱著一段戲曲兒,鑼鼓聲一片沸騰。
“郎君啊......”
“你這番憐我,痴我,不舍於我,可是心上已經有了我......”
太子的腳步剛立在那樓梯口上,突地頓住不動了,一雙深邃的黑眸,緊緊地盯著舞臺。
臺子上被稱為郎君的人,輕輕地推開了姑娘,卻是一步三回頭,見那姑娘突然摔在了地上,趕緊奔了過去,“敏兒啊,我的心肝......”
小娘子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聲淚俱下地訴道,“郎君這是在心疼我啊,怕我摔著怕我磕著,郎君此番與我千裡相會於此,可是因郎君心頭思念於我,吃不好,睡不著?”
被喚為郎君的公子點了頭。
小娘子一陣歡喜,一陣淚,竟是拿著一雙小拳頭垂起了他,罵道,“你這死相木疙瘩,你這心頭分明是有了我啊......”
舞臺上的郎君,一臉的痴呆。
立在樓道上的太子,仿佛也被他精湛的演技所折服,一雙眸子如同被攝了魂,慢慢地變得空空洞洞。
——可不就是。
思她、憐她,心疼她......
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喜她所喜,恨她所恨。
他是當朝太子,誰又能當真惹了他後還能全身而退,又能次次挑戰他的底線,戲弄他,不斷地惹怒他,卻依然能夠安然無恙的。
太子呆愣了好一陣,才從那難以置信,又仿佛早已透出了種種跡象的真相之中,慢慢地緩了過來。
深邃的眼眶,也因這一發現,染了紅潮。
太子無奈地勾起了唇角,扯動著心口,疼得發麻。
唐韻。
——孤可能,喜歡上你了。
底下的鑼鼓聲消下。
小娘子的聲音再次傳了上來,“郎君不願承認自己的心意,莫不是嫌棄奴家身份卑微......”
公子一把抱住了她,“敏兒啊,我怎舍得,是我沒本事,怕給不了你好日子.......”
最後一陣震天的鑼鼓聲,伴隨著看戲人的叫好之聲,太子的腳步從那樓梯上走了下來,頭也不回地出了萬花樓。
一到馬車上,太子的唇角便含著一抹陰冷的寒意,吩咐趙靈,“將那畜生閹了,手腳也砍了,喂狗,不,喂他自己吃下去吧。”
趙靈:......
“還有,她那個什麼後母,也砍了手腳,唐文軒,踢進江裡,淹死得了。”
趙靈後背都生了涼。
韓靖走之前就吩咐過他,太子的性情變化無常,千萬要小心,不要被他表面的話給蒙騙了,多聽即便,別辦錯了差事,掉了腦袋。
是以,太子說完,趙靈覺得他應該再等等,不敢輕易去辦。
畢竟是三條人命。
可等了約莫十來息了,還不見太子發話,趙靈不敢再怠慢了,領命道,“是。”
趙靈往前走了五六步,太子終於出了聲,“先留他一條狗命。”
趙靈腳步一頓。
良久又才聽太子吩咐道,“畜生該閹,旁的人先不動,回去將吳家那窩子逆黨的身份證據,給整理出來,拿給孤。”
比起適才的震怒和陰冷,太子此時的語氣要冷靜得多。
趙靈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是。”
倒是終於體會到了韓靖口中所說的性情變化無常。
回到東宮,已經過了辰時。
明公公舉著燈到馬車前接人,燈還未舉上去,就見太子的身影一下竄了出來,利落地跳下了馬車,腳步如風地走進了門口。
明公公:......
這,這又是被唐姑娘給氣得?雖有些對殿下不敬,可明公公心頭當真很佩服這位唐姑娘。
合著太子這二十年裡沒生過的氣,都讓唐姑娘給他補了回來。
太子心情不好,誰都不好過。
明公公低垂著頭進去,正提著一顆心,便見太子一屁股坐在了書案前,冷聲道,“端陽祭祖,將吳貴嫔的名字加上。”
明公公:......
吳貴嫔,這都身懷六甲了。
這番奔波合適嗎。
“怎麼不合適?適當活動,有利於生產,身為後宮嫔妃,祭拜皇室祖宗,她不應該去?”什麼皇子皇孫,他不在乎了。
他隻想讓那一窩子人都消失。
明公公忙地應道,“是。”
可就算是這樣,太子心口的那股心疼,還是沒有減去半分,坐了半刻後,突地起身,去了淨室。
一飄冷水從頭澆下,倒也不是很涼,卻能讓人清醒幾分。
可腦子越是清醒,越是心疼。
太子冷冽的眼眶漸漸地布了一層殷紅,眸子裡溢出了滾滾水汽。
她就是個蠢貨,竟然讓別人如此欺負了去,她就是特意來折磨他的,想讓他活活心疼死。
*
唐韻走出萬花樓後,心情已經平靜了。
走到街頭,攔了一輛馬車,直接回到了寧苑,剛從馬車上下來,阮嬤嬤便打開了院門,提著一盞燈過來接她,“姑娘,怎麼這麼晚。”
“今兒去了碼頭,耽擱了。”
阮嬤嬤先沒問,接她進門,回頭又栓好了門扇,替著燈盞,照在了她的腳下,才問,“怎麼去了碼頭?”
“今兒太子查賬。”唐韻的神色沒有一絲異常,“在碼頭,我還碰上了三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