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撿起手邊上的狼毫,“啪”地一聲丟進了跟前的筆筒,剛走在案前,暖閣處的珠簾又是一陣響動。
太子回過頭。
唐韻從那簾縫裡伸出了頭來,目含感激地看向太子,真誠地說了一聲,“多謝殿下。”
太子:......
她到底走不走了。
太子的腳步剛往門口一轉,唐韻立馬縮了回去,轉過身,這回倒是真走了,沒再回頭,腳步出了暖閣,下了殿前的踏跺。
面朝著夜色時,唐韻繃住的心,才慢慢地松懈了下來。
唐韻抬起頭,望著跟前昏暗的甬道,還是頭一回注意到了宮牆上掛著的一盞盞明亮的燈火。
那火光在浩瀚的夜空下雖瞧著微弱,可走近了也能見到熊熊燃燒的簇簇火焰。
無人窺見的黑夜微光之處,唐韻的眼底到底了露出了一道輕松。
這麼久了,他總算是送給了自己一樣想要的東西。
*
覓樂殿。
五公主已經養了大半月的傷,雖沒傷到筋骨,但留了那麼多的血,傷口並不淺,還得慢慢養一段日子。
太醫不方便包扎,宮娥又不懂,五公主特意叫來了韓靖,每日替她換兩回藥,早上一回,晚上一回。
今日辰時一到,韓靖便過來了,五公主極為自然地拉開了衣襟,露出了半邊光潔的肩頭,側到了韓靖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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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靖似乎也已經習慣了,熟練地將藥膏敷在了她的傷口,一雙眼睛,目不斜視,沒有半分偏移。
五公主盯著木幾上的葡萄,有些饞。
身子剛往前一傾,便被韓靖抓住肩頭,給按了下來,“殿下坐好,還未包扎完。”
五公主被他一拉,回過頭,不太耐煩,“都已經結痂了,有何可包扎的。”
韓靖不語,抓住她的胳膊,利落地替她綁好了白紗,才起身道,“殿下既然已經好了,屬下明兒便不再過來了。”
他還有一堆的要事要忙。
五公主沒應他,一面套著衣襟,一面問道,“本宮要的那幾頁遊記呢?”
“屬下無能。”
五公主抬起頭,看向他,諷刺地一笑,“韓大人本事可大著呢,怎麼就無能了。”
五公主說完,見他又是一副立在那打死不吭聲的模樣,也懶得同他再磨下來,蹙眉催了他一聲,“盡快找來,本宮就缺那幾頁了。”
“屬下告退。”
五公主看到他腰間的彎刀,突地想了起來,及時出聲道,“等會兒。”
韓靖頓步,並沒有回頭。
她又想如何。
五公主吩咐秋揚,“將本宮屋裡的刀鞘拿來。”
秋揚點頭,忙地進屋去取。
五公主見他背對著自己杵在那兒,身形站得筆直,不由一嗤,還真是什麼樣的主子養什麼樣的人。
這股子不近人情的味兒,倒是同她那皇兄頗有幾分相似。
五公主招呼了他一聲,“先吃顆葡萄?”
“屬下不餓。”
“喝點茶吧?”
韓靖終於回過了身,看向安陽,“五殿下要沒什麼......”
話還沒說話,秋揚便走了出來,手裡捧著一把彎刀的刀鞘,五公主拿了桌上的絹帕,慢慢地擦了手上的葡萄汁水,這才起身走到了韓靖提前。
到了跟前,五公主伸手便就去解他腰帶上掛著的彎刀。
韓靖下意識地握住了她的手腕,用了些力,“五殿下。”
五公主看著他一笑,用另一隻手的手指頭,輕輕地戳了戳他的手背,“韓大人,這手摸哪兒呢。”
韓靖神色一僵。
片刻後,到底是松開了她,別過頭去。
五公主最喜歡看他這幅模樣。
分明很排斥自己,卻又無可奈何,在龍鱗寺的那段日子,她不就是這個感受。
五公主抓住他的腰帶,故意往自己跟前一拉,韓靖的身子被迫地靠了過來,胸膛撞上了她的額頭。
韓靖耳尖遽然一紅,目光落下,咬著牙正欲開口,五公主卻已經埋下了頭認真地解起了他的彎刀刀鞘。
“上回本宮就見你這刀鞘磨損了,特意買了個新的回來,免得你這番出去被別人說,主子待你寒酸。”
韓靖提醒她,“五殿下不用操心,東宮自有人替屬下準備。”
言下之意,她並非是自己的主子。
五公主豈能聽不出來。
“隻要一天在替本宮做事,本宮就得對你負責。”
韓靖:......
五公主成功地取下了他的彎刀,回頭從秋揚手裡拿過了新的刀鞘,又給他重新裝了上去,彎刀被她隨意抽出的一瞬,韓靖的眼皮子肉眼可見地跳了跳。
“哐當——”一聲,五公主將彎刀插入了新的刀鞘內,身子後仰,端詳了一陣,滿意地道,“這才配。”
韓靖實在沒工夫同她玩鬧,“五殿下可還有旁的事。”
“沒了,你走吧。”五公主這回倒是幹脆。
韓靖轉身便走。
腳步剛下臺階,身後便又傳來了五公主的聲音,“韓大人記得,晚上來給本宮換藥。”
韓靖頭也沒回。
可五公主卻樂得歡,她真的好喜歡看他這幅吃癟的模樣,每回見他如此,便覺得在報龍鱗寺的仇。
五公主進屋,繼續剝起了葡萄,午時了,才聽宮娥說起,昨兒唐韻被唐家人欺負了。
五公主正歪在軟榻上躺屍,眼皮子都快合上了,愣是一下坐了起來,“是唐家哪個不長眼的狗東西。”
秋揚稟報了一遍,“唐家如今就隻有唐姑娘這麼一條路,那唐公子將唐家宅院輸給了賭坊,還欠了一屁股債,如今一家擠在了一處破院子裡,唐家想不出法子,昨兒便給唐姑娘遞了一封書信進來,說是唐老爺身子不行了,唐姑娘一著急,便出了宮,一出宮,險些沒能回來。”
五公主聽得腦門心直跳,“後來呢?”
“後來......”秋揚目光看了一眼四周,見無人了,才悄聲附耳同五公主道,“太子殿下派了順公公去尋,昨兒回來直接將人帶去了東宮。”
五公主一愣。
突地一聲嗤笑,“這可是難得,咱們那位皇兄,一向鐵面無私,堅守規矩,怎還幹起了強搶民女這檔子無賴事兒。”
秋揚臉色有些不太自然,又輕聲道,“太子殿下昨兒打的是殿下的名頭,這不今日唐家人便去了京兆府敲鼓,非得要五殿下將人還回去......”
五公主:......
五公主驚愕地看向秋揚,半晌才吐出一句,“合著本宮又成背鍋的了。”
前段日子,四公主還同身邊的兩個伴讀埋怨,“那繡房,成日都在忙乎五妹妹的衣裳,不知道的還以為五妹妹又要出嫁了呢,那麼多的好料子,她也不怕穿不完,這般下去,她覓樂殿索性自個兒設個繡房得了......”
五公主頭大。
“京兆府怎麼處置的?”
秋揚一笑,“原本那些要賬的,還愁尋不到人呢,這鼓一敲,直接被京兆府的高大人扣押了下來,說先讓唐家把欠人的錢銀先還了再說。”
這才從牢裡出來多久,自己又折騰進去了。
這要是旁的人家,五公主已經罵上了難聽的話了,如今心頭隻替唐韻糟心,“韻姐姐怎就攤上了這麼個家族,往後該如何是好......”
父皇說得沒錯,唐家當真是爛泥扶不上牆。
害了自個兒不說,韻姐姐也被一道牽連了進去,要不是礙著有皇兄在,五公主倒是覺得,雲貴妃那建議也不錯。
做母後的幹女兒,當個公主。
五公主又才想了起來,“父皇那兒,可有定下來和親的人選了?”
秋揚搖頭,“聽說已經交給了太子殿下,如今朝中臣子個個自危,誰都不想被盯上......”
五公主臉色不太好看,“西域匈奴日漸猖狂,這幫老匹夫,回回都不建議出兵,如今又將頭縮進了烏龜殼裡,西域之地就如此可怕?歷代王朝,嫁去西域的公主還少嗎,個個都隻記得前朝那兩個沒得善終的,怎就不說說之前周家幾位嫁去烏孫,為我大周守護了幾十年和平的公主?再說前朝那兩位,皆是自個兒偷跑回大周,半路上死在了亂戰中,怨得了誰......”
五公主突地道,“要真沒人去,本宮去......”
橫豎她這輩子也沒打算規規矩矩地嫁人,倒不如去西域同烏孫和親,為大周做出點貢獻。
秋揚臉色一白,急得就要去捂住她嘴,“殿下,可別亂說......”
一旦去了西域,可就永遠都回不來了。
這誰去也輪不到五殿下去。
五公主沒再說話。
她並不是開玩笑,她是真的想去西域看看。
秋揚見還在想著,忙地打斷,“殿下,要不咱去瞧瞧唐姑娘吧。”
五公主這才回了神,“行,本宮去瞧瞧。”
*
唐韻昨兒壓根兒就沒什麼事。
月事過了頭一日,小腹便也沒有那麼疼了,再加上昨兒太醫開的那藥,她是正正經經地喝了幾頓,身子輕松了許多。
她自來就很珍惜自個兒的身子骨。
在唐府最後的六年裡,縱然再艱苦,她也從未虐待過自己的身體。
她也沒對太子說謊,吳氏除了薅了她幾根頭發,旁的還真沒能將她如何。
若非自個兒願意,吳氏也薅不到她的頭發。
五歲起,她便開始同先生學扎馬步,七歲上馬背,在校場同一幫兒郎揮著刀槍,揮到了十歲,斷也沒有旁人看起來的那般較弱。
隻不過她如今落魄可憐,人人瞧她,便也忘了當初,她也曾是侯府世子,曾同顧家的幾位公子,拼過刀槍。
罐子裡藥阮嬤嬤早就已經給她煨上了,唐韻從東宮回來,便倒了一碗,喝完,沉沉地睡了一覺。
翌日寅時三刻準時到了上書房。
四公主,五公主都沒來,室內尤其的安靜。
唐韻認認真真地聽起了課。
手裡的幾張宣紙,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跡,每一個字均是下筆流暢,極為工整,並非有她不會的。
唐韻寫的文章,從未上交過先生,一下課,便將宣紙折好,熟練地夾在了書本裡,帶了出去。
剛到逢春殿,五公主便來了。
一碰面,五公主眉頭就愁上了,“你可怎麼辦......”
她要當真去了西域,最放心不下的應該就是唐韻。
分明那麼可憐,卻格外地努力。
真讓人心疼。
“本宮都沒去,你大可在家歇息幾日。”五公主上前,握住她的肩膀,打量了一圈,見其身上並沒有哪兒受傷,才放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