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那場車禍過後,陸時予開車變得很謹慎,五公裡的路開了十多分鐘。
進門的時候,他驀地拉住我的手,低頭嗅到我身上的酒氣,「喝了多少?」
「一罐。」
他顯然不信。
我想解釋,一開口又連續打了幾個噴嚏。
他將手掌放到我額頭試溫,「發燒了?」
可能是噴嚏打的太猛,鼻腔裡又有什麼流了出來。
陸時予蹙眉,「你怎麼了?」
我搖搖頭,用手捂住鼻子,「可能是上火吧。」
血像沒關緊的水龍頭一樣嘩嘩往外冒,陸時予眼神驟變,讓我仰頭捏緊鼻翼,進臥室翻找出醫用棉球塞進我鼻孔裡。
他緊盯著我,動作細致而小心。
鼻血漸漸止住了,我的臉上和脖子上都是黏糊糊的血。
陸時予拿來熱毛巾替我擦拭幹凈,擦到胸口的時候,他的手略微一頓。
我扯扯他的袖子,那裡有塊斑點大小的血跡,「弄到你身上了。」
他不以為意,盯著我的臉,眉頭又有蹙起的趨勢,「打個噴嚏都能流鼻血,你是瓷娃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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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點頭,大方承認,「我就是比較虛弱的。」
我說的實話。
他打量了一下我,「你是不是瘦了?」
他還能記住我的體重?
陸時予去廚房煮了一碗香氣四溢的面。
然後盯著我把一整碗都吃了下去。
我很久沒有這麼飽過了。
肚皮都鼓了一圈,撐得動不了。
他拿來睡衣,蹲下身給我換鞋,低頭的時候額前的碎發蓋住了眼睛,顯得耐心溫和。
有一瞬間,我以為回到了從前。
那時候我因為挑食營養不良,他再也不願意慣著我了,生生把我的口味糾正了過來。
其實……我有很多事情想要問他。
當年他考的那麼好,明明可以上全國前五的學校,為什麼要留在我們這所末流 985。
那時他說是因為離家遠,可以不被家裡煩,是不是真心話。
還是說,他怕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去外地上學,會被欺負。
可我到底是沒有問出口。
陸時予接到一通電話,他站起身,走向一旁,語氣和神態都十分柔和,「嗯,她找到了。」
有些事情是上天注定的。
他不來我們學校,就不會遇見趙伊。
雖然趙伊後來頂不住壓力和別的男生走到了一起,可過去這麼多年,這兩個人到底還是心意相通的。
陸時予,我沒有多少時間了。
陪我走完這一段,你就可以解脫了。
10
再過一個月就是我的生日。
近些日子,我明顯感覺到身體變差了,止痛藥的劑量越來越大,我卻越來越痛。
羅池也告訴我,我的情況不樂觀。
我緊緊跟著陸時予,反復在他耳邊嘮叨,「帶我去看極光好不好?」
「不是說好明年嗎?」
「我等不及了。」
你知不知道極光的寓意是什麼。
它代表幸運,看見極光的人將會收獲一輩子的幸福。
陸時予被我纏的不耐煩,「好。」
「真的嗎?」
他:「嗯。」
我眼睛噌得亮了,用力摟緊他的脖子,在他鼻尖親了一口。
陸時予怔了一瞬,渾身肌肉僵硬,倒也沒有推開我。
11
我們的關系緩和不少。
最直接的表現是,陸時予變「兇」了。
雖然以前我們的頻率也不算少,但他最近明顯更賣力了。
拋開這些,我還是很珍惜這段時光的。
如果沒有那些理不清的男女糾葛。
他至少是個稱職的哥哥。
人生總是充滿意外。
捱了那麼久,總算快要捱到我生日了。
那天,我出門去置辦一些出國旅行要用到的東西,結果在路上頭痛發作,被一輛電瓶車撞了。
我蜷縮在地上,臉色慘白,車主嚇壞了,打電話想給我叫救護車,被我攔住了,撥通了羅池的電話。
他今天應該休息的。
羅池趕來的很快,他把痛到抽搐的我從地上抱起,放進車裡,然後給我服用了鎮靜劑。
我慢慢緩過來了,還有心思跟他開玩笑,「等我死了一定要留一半的遺產給你,你比男朋友還稱職。」
他百忙之中抽空瞪我一眼,「誰要你的遺產。」
「那你要什麼呢?我也沒有什麼拿的出手的。」
他思索了一下,「給我做頓飯吧,說句實話,當初追你就是因為你做飯太好吃了。」
「哦。」
我給陸時予做了這麼多年的飯也沒見他愛上我。
我們去市場買了菜,懷著感恩的心,我準備大展身手。
羅池本來倚在廚房門口悠哉悠哉地看著我,被我叫進來打下手。
菜燒到一半,陸時予給我打了電話,「怎麼回事?今天公司有人說看到你在路上被撞了?」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他會知道,「小意外,沒什麼事情。」
他深吸了口氣,「你現在在哪?」
羅池把處理好的蝦遞給我,「蝦線蝦頭都去了,早知道這麼麻煩,就直接買蝦仁了。」
陸時予聽到他的聲音,陷入沉默。
我隻好說,「羅池幫了我,我在他家給他做飯。」
「那看來沒什麼事。」 他沉聲開口,掛斷了電話。
我與羅池對視了一眼。
他攤攤手。
夜裡。
陸時予回來的很晚。
我歡歡喜喜地蹦跶到他面前,把熱好的牛奶遞給他,「我們幾號去挪威?我好訂機票。」
陸時予抬頭望向我,他沒有接牛奶,也沒有說話。
在這股靜默裡,我似乎有所預感。
果然。
他垂下眼簾,「抱歉,英國有個棘手的工程交由我們接手,必須我親自到場參與,項目開工到竣工,至少需要半年。」
我無意識的攥緊了杯壁。
換做以前……我當然可以諒解。
工作為重,事業為先。
這個道理我明白。
我是很任性。
但在正事面前,從未幹擾過他。
「……能不能推後一點,去了挪威,我們也待不了幾天。」我有些茫然的說,甚至透著些許哀求。
或許是意外於我的執著,他看了我一眼,「明年再去,你想待多久都可以。」
良久,我嗯了一聲。
可是,沒有機會了。
大約還是有些愧疚的,床上,我背對著他,陸時予從後面擁住我,細碎的親吻落在我的脖子和肩頭。
我沒有回應,他也不生氣,慢慢吻著我,連手指都一根根地吻過去,開始是癢,力度逐漸兇狠。
五個月不能見面,他像是都要補回來。
第二天早上。
他簡單收拾了一些行李,趙伊把車開到院外。
陸時予跟我道別,「我會抽空回來。」
說完,他準備離開。
我說,「不抱一下嗎?」
他猶豫了半秒,傾身靠近我。
趙伊從車裡探出頭,「老板,該走了。」
陸時予的動作一頓,也是,他在外人面前一慣和我不太親近。
他看了看我,「等我回來。」
而後轉身走向趙伊。
我習慣性地在數。
一步。
兩步。
三步……十步,他沒有回頭。
過去我總期待著他能回頭看看我,一眼也好,至少說明他舍不得我。
隻可惜這一次,也沒有例外。
12
我睡了很久。
再醒過來已經是凌晨了。
夜涼如水,整座城市都沉寂了。
陸時予給我發消息報平安,說他已經到英國了。
我沒有回復。
我再也睡不著了,抱腿坐在床上。
其實也還好。
我本來就不想讓他知道我的病情,他去了國外,也就不會知道我死了。
渾渾噩噩間,我想起很多從前的事情。
小時候我身體不好,很容易過敏,還有鼻炎聞不得灰塵,所以輪到我值日的時候,他都會來我們班替我掃地擦黑板。
冬天我在雪地上摔倒了,把手套戴在我手上,背我回家的也是他。
我感冒喉嚨痛吃不下東西,家裡沒有大人,他煮了粥吹涼了一勺一勺地喂我。
還有那次車禍,如果不是他擋在我面前,恐怕我已經死了。
每一次,當他對我不好的時候,就會和以前他對我的那些好抵消。
這樣一天天,一年年,一件件的抵消復又增漲。
我還是很喜歡他。
因為有些回憶,要有很多次不好才能抵消掉。
而他對我的很多好,是抵消不掉的。
我赤著腳,進了陸時予的書房。
他很少允許我進來。
在書架蒙塵的角落,我發現一本畫冊。
對了,陸時予以前很喜歡畫畫。
除了各式各樣的素描,我翻到了一句話。
「我知道吳虞沒有媽媽很可憐,可我不喜歡她。」
筆跡有些稚嫩,是陸時予小時候寫下的。
我猶豫了一下。
繼續往後翻。
「她來家裡之後,爸媽的眼裡就隻有她了。
坐車的時候,因為她暈車,一直被媽媽抱在懷裡。
我喜歡吃的東西,她都不喜歡。
所以爸媽隻做她喜歡吃的。
我生病了,都沒有人看出來。」
我心口一窒。
原來我出現後,阿姨和叔叔對他有這麼多的忽視。
他那時也隻是一個小孩子。
被一個憑空出現的不相幹的人奪走了父母的關注和愛,憑什麼大度呢。
後面的日記逐漸多了起來。
「她撿了一隻淋雨的小貓,沒喂活,她哭的一抽一抽的。
我抱了抱她,她立刻就抱住我。
眼淚鼻涕蹭到了我身上,臟兮兮的。」
「爸媽忘記了我的生日,但她沒忘,還跑去整個班級宣傳,讓老師和全班給我唱生日歌。
我全程沒有抬頭,太丟臉了。」
「我不讓她叫哥哥,她不聽。
我不是她哥哥。
做她哥哥是不是什麼都得讓著她?
我爸媽是這樣的說的。」
「是不是男的她都會叫哥哥?」
整本冊子大多是畫,偶爾有重要的事情他才會寫上一篇。
「今天我聽到她和小貓的墓說:不討好他,我怕叔叔阿姨會把我送走。
那一刻。
我好像挺難過的。」
我眼睛有些發澀。
小的時候,我很希望我和叔叔阿姨,和他是一家人。
對陸時予的喜歡,也混雜進了這股執念。
我太想有一個家了。
但這不代表,我不是真的愛他。
陸時予成年之後就很少記日記了。
翻到最後一頁,隻有一句話:「她好像以為我喝醉了酒,笨蛋,男人喝醉酒是不行的。」
紙頁發舊黏連,我撕開倒數第二頁,還有一篇:「趙伊跟我挺像的,在她身上我找到很多相似之處,連靈魂上的汙點都一樣。
也許可以讓她當我女朋友。」
我怔了一瞬。
所以在最後,他發覺趙伊才是他的靈魂伴侶。
原來,我記憶裡的童年,和他的不一樣。
原來,我阻礙了他那麼多。
我拿起筆,在那個畫冊的背面寫下幾個字:對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