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醉仙樓二樓雅間的窗前放眼望去,雨勢未歇,遠處空濛的山頭大霧四起,屋頂灰瓦泛著瀅瀅水光。
噠噠馬蹄聲由遠及近傳來,踏碎一地落雨。
隊伍冗長,沿著街道前行。
馬背上的他並未著甲胄,一襲尋常月白衣衫,頭戴鬥笠,身披綠蓑衣,從容淡定。不像是去打仗的,倒像是去遊學的文雅書生。
側前方李辭身著軟甲,威風凜凜,臉上卻是一貫不著調的模樣,頗有狐假虎威的意味。
因著昨日已為沈元暮踐行,今日就沒打算送別。隻因阿昭說嘴饞玉壺春,這才跟著他來醉仙樓。
沈元暮並不知曉我此時在樓上目視他。
不想他似有感應般抬起頭來,朝醉仙樓的方向看過來。
他抬手扶著鬥笠邊沿,儒雅輕笑,連帶著周身的斜風細雨也溫潤起來。
四目相對,我臉頰頓時沒來由地發燙,竟下意識地想躲起來,宛如躲在暗處偷窺皎皎明月的小偷。
我怎麼會有小女兒家的羞赧之態?
我不正常。
立即深吸了幾口涼氣,將這個想法拋在腦後。
樓下的隊伍已經漸遠,隻餘下一道背影。
25
「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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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時,阿昭已經站在我身旁。
聽見他喚我,我轉頭不解地看他。
「人都快沒影了,還看呢?」
他先是有些不滿,語氣頗為埋怨,而後眼眸一亮,嘖嘖直嘆,滿是興味,唇角笑意漸濃,「你若是想去南疆,我帶你去。」
他那點小心思就差寫在臉上。
我故作不知,白了他一眼,走回桌邊坐下斟酒,「我去南疆做什麼?」
「明知故問。」他低聲嘟囔了一句,隨後走過來將我剛斟滿的酒搶走,撩開衣擺大喇喇地坐下,「其實我覺得沈元暮可比沈聿那家伙好多了。當初沈聿擔心我對秦依依不利將我綁走,沈元暮也派了人來救我。他對我倒是真不錯,就是……可惜了。」
我握著酒盞的手不覺微微一緊,自動忽略了前半句,追問道:「可惜什麼?」
沈昭沉吟片刻,似乎在回憶往事,「這麼說吧,我從小到大都不曾見過他。沈聿也從未在我面前提過這個兄長。」
「你的意思是他會遭遇不測?英年早逝?」我立即否認這個恐怖的想法,「說不準他們隻是鬧翻了。」
「他們可是親兄弟,能怎麼鬧翻?除非……」
說到這,他突然噤聲直愣愣地盯著我瞧。
除非……奪妻之恨不共戴天?
這哪跟哪?
話本子都不帶這樣狗血的好嗎?
我自認不是紅顏禍水的料。
我被他盯得渾身發毛,「臭小子,你看我做什麼?難不成你覺得他們倆是因為我反目,老死不相往來?」
沈昭煞有其事地點頭,「嗯」了一聲。
我無言以對,起身拽著他袖子往外走。
他不甘心地回頭瞧了眼,「這就走了?酒還沒喝呢?花了銀子不喝多可惜。」
「你小小年紀喝什麼酒,回家吃茶去。」
我看他今日來這兒,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
26
在醉仙樓聽阿昭說了那番話後,我一連數日被噩夢侵擾。
每次於夤夜醒來,衣衫早被冷汗浸透。
醒來後夢裡的情形完全模糊,怎麼也記不起來,隻剩下不能自抑的悲慟感。
夢太過真實,仿佛實實在在發生過。
青嵐說我這是日有所思,才會夜有所夢,提議去寺廟拜拜神佛。
左右無事,便喚上阿昭一起去城郊南山的清隱寺。
上一次來還是開春,萬山疊翠,飛花如雨,隻為給前往骊州的沈聿求平安。
如今深秋,唯剩下漫山紅葉,蕭索枯草。
不想求得一隻下下籤。
解籤時,老和尚說我的命數已定,不可強求,不可逆天而行,否則會遭反噬。
照他所言,我隻能重復原定結局,落個身死的悲戚下場。
阿昭聽後神色嚴肅,一把掀了他的攤子,籤筒哗啦滾落一地,嗤道:「都說我佛普度眾生,原來隻會袖手旁觀,看眾生在命數中煎熬。我隻相信事在人為,人定勝天。這個天,我逆定了。若真有報應,我願意一力承擔。」
說罷,他拉著我出了寺門。
回城的路上,他一聲不吭,少見地深沉起來。
果然還是孩子脾氣,有什麼心思全都寫在臉上。
我隻得勸慰一番。
想來他的命運與我相連,他不順遂的一生的根源,皆在於我。
27
回京不久,傳來秦依依越獄的消息。
天牢守衛森嚴,她還能逃出來,我從前還真是小瞧了她。
隻是我沒想到,她會不怕死地找上我。
那天本是去衣閣取定制的衣裳,正當我打算在內堂試衣時,她突然翻窗闖進來,還沒來得及動手,已經被守在門外的青嵐發現。
大抵是在獄中受過刑的緣故,秦依依的身手慢了許多。
一枚飛鏢沒入她的肩膀,阻止了她即將刺過來的匕首。
下一瞬,已經有暗衛躍進來將劍架在她脖子上。
她抬手護住受傷的肩膀,血順著她的指縫溢出來,目光陰狠地盯著我,威脅道:「你不能殺我。我若是死了,沈聿身上的毒就無人可解。你喜歡他,定然舍不得他給我陪葬。」
她說沈聿身上的毒唯有她能解。
想以此為交換,讓我助她離京。
她來找我的底氣便是篤定我還喜歡沈聿,賭我不會袖手旁觀。
可惜,她錯了。
自退婚約後,我和他就徹底撇清關系。再說了,就算她不離開京城,隻需關在天牢重刑伺候,還怕她不說出解毒方法。
沈聿將秦依依留在身邊,是因為中毒?還是因為覺察出她是細作?
或是兩者皆有?
「你錯了,如今我和他已無瓜葛。我也從不受人威脅。」
秦依依大概沒料到我會如此幹脆地拒絕她,怔了一瞬,隨後諷刺一笑,「你還真是冷血無情,虧他如此愛你,你卻連他的生死都不顧。」
她說的大義凜然,仿佛手握解藥之人是我。
「是啊。哪比得上你,明明有解藥卻不直接給他,反而來威脅我。我猜下毒之人也是你?」
她不答反道:「難道你就不想知道,他為何要故意冷落你和你退婚?」
「好奇心害死貓。我不想知道,你千萬別告訴我。」說完,我吩咐暗衛,「挑斷她的手腳筋,將她送回天牢,免得她再逃出來禍害人。」
秦依依突然發瘋似地吼出來,「你不想知道,我偏要告訴你……」
吼聲震耳欲聾,吵得我耳朵疼。
嘖,這人怎麼能這麼賤。
都說了不要告訴我,怎麼還叭叭叭地說不停?
顯擺就你有嘴?
28
當初沈聿將她從土匪窩中救下後,他身中劇毒,無人能瞧出病症所在。
秦依依騙他說自己祖上是行醫的,她有法子緩解藥性。事實卻是毒是她下的,甚至她潛伏在匪窩也是一早就算計好的。
她告訴他解藥須得數月不間斷服用,且每次喝藥前需有人試藥,然藥性烈以毒攻毒,普通人不敢輕易嘗試。她佯裝喜歡他,願意留在他身邊,為他解毒試藥,報答救命之恩。
沈聿將她帶回京城,因病情遲遲不見好轉,起了退婚的心思,故意在我面前表現出移情別戀,隻為讓我對他死心。
說完這些,秦依依顧自冷笑,「我原以為他信了我的說辭,喜歡上了我,卻不想他早就看出我目的不純,將我留在身邊同我演戲,暗地裡調查我。你看,他多愛你,明知道自己中毒或許時日無多,不想拖累你,怕你擔心,所以拿我當擋箭牌上門退婚。而你呢,自私自利,連他的死活都不顧。」
這便是沈聿退婚的真相。
我不覺篡緊了掌心,當初並非沒有設想過他有苦衷。
可我想要的是他的坦言,而非以為我好的名義做著傷害感情之事。
現在即便知曉真相又如何?
破鏡,難圓。
「他的毒已經解了。」我平靜道。
她大概還不知道,沈聿身上的毒已經被魏王身邊的大夫解了。不過也不能怪她,此事隱秘,我也是前日入宮聽聖上說起的。
她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激烈地否定道:「不可能,是何人解的毒?」
「無可奉告。」
「你騙我。」秦依依一個勁兒地搖頭否認,言語瘋癲,「不可能,不會的……他不會這樣對我,他說過這是給我的保命符,他不會放棄我的。他說過隻要我替他辦完事情就娶我……」
雖不知道她說的是誰,但隱約有一二猜測對象。
秦依依替他潛伏京城陷害定王府和沈家,偷盜城防圖,如今事敗,成了對方的棄子。
「他是誰?你若坦白,說不準我可以向聖上求情讓你死個痛快。」
她剛吐出一個字,便被外面破窗射進來的箭矢奪去性命,死不瞑目,猶張著嘴。
我立即命暗衛追出去,對面高樓的黑影早已消失無蹤。
或許南疆背後的主謀,在京中還有同伙。
29
立冬這日,南疆傳來好消息,叛軍已全部伏誅。
大軍回京已是十月末。
沈元暮和沈聿平安歸京,唯有李辭在這一戰中失去右臂。
我朝凡帝王者,不可有疾。
想起他離京時的意氣風發,回京時的事與願違,不免叫人唏噓。
魏王李勖也應詔隨同大軍入京。
幼時在太學倒是見過他幾面,他性子冷淡軟弱,寡言少語,是李辭及一眾紈绔欺壓的對象,被欺負了也不知反抗。聖上亦不喜他,因他身上沒有一絲自己的影子。
十一歲那年寒冬,我撞見李辭帶著幾個跟班將他推進冰湖,出手救了他一把。上岸時他渾身湿透,唇色凍得烏紫,瑟瑟發抖。
我便將自己的披風和手爐給了他。
幾年後他生母逝世,他也就去了封地。
我對李勖的記憶還停留在十一歲,實在想不出當年那個任人欺壓的小皇子,如今竟也能帶領將士平叛。
據說他帶領一小隊人馬趁夜突襲,不僅解救了被叛軍擒住的李辭,還在叛軍老巢放了一把火,將叛軍首領活活燒死。李辭便是在那晚失了一條手臂。至於此次叛軍首領的身份,卻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
想起被暗殺的秦依依,我總覺得南疆一事還沒完,有必要入宮提醒聖上。
朝野上下都猜測聖上打算廢太子,立魏王為儲君,廢太子的呼聲越來越大。
李辭的脾氣也愈發陰晴不定,接連砍死好幾個宮人,一時間伺候他的婢女侍衛人人自危。
我曾向阿昭打聽李辭是否能坐穩太子之位登基稱帝,未來的皇帝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