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雖小,卻知道二姐再騙我,哭得更加厲害。
那個從小就和學究一樣規規矩矩的女子,哪裡會騙人。
為了更像一隻鳥兒,她憋著嘴學鳥叫,給我講了一籮筐青鳥的習性和故事。
我沉沉睡去,她才無奈地嘆氣。
這件事,隻有我們兩個人知道,沒有別人。
字條咽下去的那一刻,我忽然笑了。
二姐還活著,她沒有死。
16
徐丞相被抄家那日,剛被封妃的宋姬從她純金的閣樓上跳了下去。
朝野動蕩,被牽連的文臣死了十多個。
昱都城人人自危,有幾個烈性的舉子在承天臺撕書,醉醺醺地大罵趙啟。
當日就被抓了,三個人並排掛在城樓上暴曬而亡。
而我在當夜復寵。
細紗若隱若現地攏住我的身子,裡面是白瓷一般的肌膚。我叫人在背上用鳳仙花汁繪出了一隻展翅的青鳥。
青鳥我羽翼繞過我的肩膀,纏住我的胳膊。
我在趙啟面前,緩緩地褪下了紗衣,然後低頭伸出舌來,一下又一下地舔舐著肩膀上的紅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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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啟眼中欲色高漲,他急急走下榻來,將我扛在肩上。
「妖精,看孤今夜不好好整治你一頓。」
我在他背上嬌媚地笑,兩隻手摩挲下去解他的腰帶。
「陛下英明神武,這宮內宮外,誰敢不服您的整治。」
我趴在榻上,長發順著繁復的錦緞垂到地下,白、紅、黑交織在一起,趙啟瘋了一般馳騁。一寸一寸舔舐我的脊背,將那隻火紅的青鳥吃下了大半。
我放肆地叫喊發泄,卻感受不到一絲愉悅,胃裡翻江倒海,讓我總是抑制不住想吐出來的衝動。
我在心裡悄悄地想:阿姐,你們在天上,千萬不要看我,千萬不要回頭來看我。
每次趙啟走後,我都會光著腳跑去屏風後面欣賞我的花瓶。
麗妃張大了嘴不知嗚咽著什麼,我覺得她是孤單了,便叫人熬一碗參水來灌給她喝。坐在一邊給她講一些她不愛聽的事兒。
比如她的父親,被五馬分屍,隻剩一顆頭被掛在市集上。
比如她那個整日魚肉百姓的弟弟,囚車巡城的時候被石頭砸死了。
比如她全家的女眷,都被賣到青樓永生為妓。
「徐從蓉,你是不是好恨,好不甘心,你是不是覺得,你的家人好生無辜?」
我倒在一邊笑得肆意。
阿姐,死後我也不見你們了。
17
年底的時候,我被封皇貴妃,搬進了那座黃金打造的月華樓。
物議如沸,朝中和民間都開始罵我紅顏禍水,更有不怕死的文人寫詩填詞地罵我。
每次我都興衝衝地要來看,可看完又興致缺缺地扔在地上。
這群庸人,哪裡有我阿姐寫得半分好。
趙啟最近身體也不好,總是咳嗽,我天不亮就假模假樣地去熬一碗潤肺的補湯,自己喝半碗再對上水端去浩瀚乾坤殿。
他愁得很,我去十次也就能進去一兩次。
上半年還不成體統的叛軍,不知哪裡來了個軍師,將幾股子勢力撺掇到一起。
在趙啟和宋姬廝混、滿心籌謀鏟除了徐家文臣勢力的時候,這股子勢力發了檄文,造了兵器,一股腦打下了三座城池。
趙啟慌了。
這個把自己當作神的帝王,終於感受到了恐懼。
我很開心,直到回到宮中看到了外頭灑掃的呂楊。
她已經有些老了,穿著一身略顯破舊的宮裝,垂首專心地掃地。
我站在宮門口看了她好久,久到腿腳有些發麻。
然後我突兀地問她:
「你不打算走嗎?」
我不能走了,你也不想走嗎?
呂楊抬起頭看著我,不像從前一般兇巴巴的,她笑了笑:
「奴才往哪走?」
18
呂楊留了下來,我將她提為一等宮女,讓她住嫔妃才能住的寢殿,叫太醫給她用最好的藥調理身體。
我穿什麼料子便給她穿什麼料子的衣裳,我吃什麼便給她吃什麼。
可她的身體還是衰敗下去,太醫說呂楊受了太多苦,體內陰虧火盛,如同沒油的燈,已經要枯了。
我坐在她的榻前掉眼淚:
「早就說讓你走了,你怎麼偏偏不走!」
她咳嗽兩聲,平淡地看著我:
「四小姐從小就嬌氣,我若不看著她,下地府去大小姐會怪我。她走之前讓我照顧好你。」
我淚流得更多,趴在她身上嗚咽地罵人。
「呂楊,我要報仇了。」
我手腳並用地爬到榻上躺到她身邊,將唇貼在她耳朵上。
「我將麗妃做成了人彘,我還給他下了毒——趙啟,他也要死了。呂楊,你開不開心?你要不要看看麗妃,我每次看到她都覺得暢快,你想不想也暢快暢快?」
呂楊卻沒有開心,她握著我的手,像看一個孩子一樣看我。
眼中帶著心疼和憐惜。
「好姑娘,等二小姐打進來,你就有好日子了。」
我將頭埋在她的臂彎:
「好,你也等一等,呂楊,我求求你,你也等一等。」
呂楊和我說,我的二姐是南邊叛軍的軍師。
當初她離開行宮,遇到了潛伏過來的二姐,她們一起助我完成了那場本捉襟見肘的局。
她說二姐是有大才的人,如今幾個爺們都聽她的,她說什麼便是什麼。
她說二姐長高了,看著也壯碩了。
我那最重禮教,每日將倫理綱常掛在嘴上的二姐,造反了。
我埋在被子裡又哭又笑,隻覺世道荒謬,不叫人好活。
19
叛軍越來越近,趙啟開始疑神疑鬼起來。
一開始他三日殺一人,後來一日殺兩人。
宮人嫔妃,看到他就會不自覺發抖,趙啟如死神一般,走到哪便殺到哪裡。
他依舊願意寵我,他和我說隻有我不怕他,隻有在我這裡才能得一時安逸。
我腼腆地笑:
「陛下,妾恨不得將自己的心剖出來,替您憂慮。」
有的時候,趙啟便會瘋魔,他將我綁在柱子上,拿鞭子沾了鹽水抽我。
「若叛軍打入皇城看到你這賤人模樣,定會把持不住,孤要毀了你,孤要毀了你這妖精!」
他把烙鐵燙紅了,在我身上烙上他的名字,他也時常啃咬我的脖頸,將我咬出血來。
等不瘋癲的時候,他又會後悔,然後賜我珍馐、美酒和寶珠白玉。
他將行宮的酒池搬了過來,叫人種上一串又一串的葡萄。
他發狠地要我,眼底猩紅:
「你為何不給孤生個皇子,孤要個皇子!」
說起來可笑,他本有兩個兒子,卻因說錯了話,一個被藥死,一個被打發到邊境做攻城兵。
如今他又想要個兒子,誰給他生呢?
陛下啊,瘋癲吧,你越瘋癲,就是毒素越重了。
他瘋魔的時候,我便诓他去調邊防的士兵過來演練給我看;我讓他將大臣們的奏疏浸到糞水裡再發下去;我讓他掏空國庫,給我造宮殿造樓宇。
他醒過來的時候就會變本加厲地折磨我。
呂楊很心疼我,每次趙啟折磨我後,她都會哭一場。
她摸著我的頭,怨天怨命。
「我的四個小姐,本該是多好的女子,本該過多快意的人生啊。」
怨到最後,她叫我殺了麗妃。
我不願意,她便同我賭氣。
「四小姐,殺了她,你才能解脫,別再折磨自己了,聽話。」
我乖乖地點頭,卻沒有殺死麗妃。
我要等著二姐來,親自給她看看,我給她報了仇了。
20
二姐攻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兩年。
盛陽宮破,宮人搜羅好銀錢各自逃竄,城中還沒有進叛軍,卻已有了廝殺。
趙啟將我綁在城牆上:
「孤殺了這個禍水,殺了這個妖孽,你們退兵吧!你們退兵吧!」
他說完,握著刀朝我砍來,卻因瘋癲砍了個空。
嗖的一聲,羽箭破空而來,一箭將綁住我的繩子射穿。
我倒在地上,爬起來飛奔到城垛子上。
二姐!
我的二姐正騎著高頭大馬在叛軍中央。
我已經忘記多少年沒有見過她,可在萬人之中,我第一眼便能看到她。
我知道,那就是我的阿姐。
她身側插著的軍旗上,畫著一隻青鳥。
她頭戴兜鍪,手執長弓,馬上還立著根紅纓槍。
我想叫她,卻怕自己妖妃的身份牽連於她,於是我扯開嗓子大聲喊。
「啊!啊!啊!」
我聽到自己瘋癲的喊叫極快地傳出去。
「啊!」
二姐!我去死啦!
我跳下城樓的時候,穿得破破爛爛,臭死了。
21
城樓下,是一條護城河。
二姐脫了盔甲跳下河來救我。
河水湍流,她卻很快就追上我,將我拽上了岸。
再醒來的時候,二姐就坐在我身邊。
她還是從前的樣子,溫柔端莊,好看極了。
我張了張嘴,卻先流下淚來。
「定音。」
二姐先開了口,她眼角微紅,似乎是哭過了,她輕輕拂過我的臉:
「我的定音受苦了。」
我趕緊搖頭:
「阿姐,我沒有受苦,我好好著呢。」
我將臉藏到她的手掌中,閉上了眼睛,阿姐的手真暖啊。
迷糊間我聽到有人喚阿姐將軍,還有人與阿姐激烈地吵了起來,才吵幾聲便聽不到了。
我仿佛被架到了火上,渾身都被燒著了,又疼又痒。
於是我又睜開眼,如垂死的魚一般,在榻上抽搐。
模糊中,我看到一個男子走過來,他臉上有兩道交叉的傷疤。
「定音,定音你撐住。」
那人往我口中灌了一大碗藥,苦得厲害,苦得我嗓子粘在一起,發不出聲音來。
「將軍,這姑娘常年服用五石散,毒已入肺腑,怕是不中用了。」
聽到這句話,我突然清醒過來,抓住那個面容可怖的男子。
「阿姐,趙啟死了嗎?他死了嗎?」
二姐垂下眼,悲傷地看著我:
「他死了,萬箭穿心,我親手殺了他。」
死了就好,死了就好。
我側過臉看著阿姐如今的面容, 和記憶裡的一點都不同,原來, 我剛才在幻覺裡啊。
我想問她:是誰將我的阿姐傷成這個樣子?
可我沒有,我有些膽怯,不敢問出口。
22
阿姐給我喝藥以後, 我清醒的時候便多了。
我找到了當初埋呂楊的地方,我把她埋到了月華樓的東邊, 烏冬說東邊風水好,下輩子能投個好胎。
我聽清了是誰在和阿姐吵架。
那是叛軍的頭目, 還有幾分八竿子打不著的趙氏血統。
他也姓趙,叫趙瑛。他說要殺了我給百姓一個交代。
阿姐罵他, 阿姐打他, 甚至有一回,阿姐拔了刀要殺他。
我在那個人的身上,看到了趙啟的影子。
於是,我決定要死了。
我又穿上紗衣,在一個月色圓滿的日子裡,赤著腳跑到了他的寢宮裡。
2
「(像」我在他臉上,看到了和趙啟一般濃重的欲色。
趙瑛身邊的人提醒他:
「這可是盧將軍的妹妹。」
趙瑛自負地笑了一聲:
「那有什麼, 她不也是那昏君的女人。」
他將我抱到榻上, 屏退眾人, 露出最令人作嘔的那副德行。
我順從地坐在他身上,然後拔出趙啟藏在榻中的匕首。
最近半年裡,趙啟夜不能寐, 我便勸他在榻上做一個暗格, 藏一把劇毒的匕首進去。
我笑著貼近趙瑛的胸口, 一刀劃在他的身上。
這是我從前想殺了趙啟時精心設計的角度和位置, 和我預想的嚴絲合縫, 一點不差。
趙瑛驚恐地把我踹下床,卻發現自己無法呼吸了, 他捂著自己的脖子瞪大了眼睛看我,仿佛無法相信我這樣一個沒剩幾天能活的女人,竟能殺了他。
23
等趙瑛的屍體都涼透了, 才有太監悄悄進來看了一眼。
我將匕首捏在手心:
「我要見盧清雲。」
二姐來的時候, 後面還跟著大批的侍衛,他們嚴陣以待地看著我, 仿佛馬上就要放箭把我射死。
二姐的眼神越過我看向踏上的趙瑛,她語氣森然,臉色冷得嚇人。
「定音, 他對你做了什麼?」
我抬起頭,將手縮在寬大的袖子裡:
「阿姐,你能抱抱我嗎?」
二姐距我不過五步遠,聽見這話她不再強撐, 快步向我走過來。
匕首在她走近的瞬間, 扎入我的心腹。
「阿姐,我的阿姐若能做皇帝該多好。下一世我投胎的時候,便能投在太平盛世了。」
我在阿姐慌亂的神色中, 握著她的手放在了匕首上。
「阿姐,還能再見到你,真好。」
像做夢一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