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影逐漸消失在我面前,宮人急切的呼喊亂哄哄地在我耳邊。
而我,淚流滿面地抬起頭。
三姐,好疼啊,烈火過身,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
我的姐姐,好疼啊。
7
我站起來,清理完身上,徑直去了從前做宮女的院子。
本該是當值的時候,呂楊被幾個宮女圍在中間推搡。
「你那好妹妹不是攀龍附鳳去了嗎?怎麼不帶你出去,不是嫌你髒吧!又給嬤嬤的兒子睡,又給太監摸,我要是你啊,死了算了。」
「每日把你那妹妹當眼珠子看著,如今倒好,竹籃打水一場空了吧。」
「你可知道她得罪的是誰?那可是麗妃娘娘,陛下最寵愛的一位。從前得罪娘娘的,如今墳茔能埋一座山。」
「姐妹倆都不要臉,都是下賤痞子。」
我的手在抖。
剛到行宮的時候,我和呂楊每日都被欺負,她叫我忍,她說大姑娘想讓我活著。
於是我洗了臉要去找那嬤嬤的兒子,叫呂楊狠狠揍了一頓。
她坐在地上哭岔了氣兒:
「大姑娘千方百計給你做了身份,是叫你作踐自己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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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去了,她不叫我作踐自己,卻自己去了。
我轉過身,拔出了侍衛的刀,一個一個砍過去。
第一刀砍在一個宮女的脖子上,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眼中露出巨大的驚恐。
第二刀砍在另一人的手臂上,第三刀我已掌握好力道,直直往腹中捅進去。
所有人都被我癲狂的樣子嚇住了,回過神來宮人都整齊地跪在地上,她們高喊著饒命,高喊著恕罪。
我雙手拎著刀,如神祇一般從她們身邊走過。
我不懂,為什麼同樣被看作蝼蟻,同樣是卑微可憐之人,她們卻還要在這期間尋找更弱小的,獵物。
我扔下刀,恢復從前柔弱嬌氣的樣子,靠在宮女的身上喘氣兒。
「那個叫呂楊的宮人,你們將她趕出行宮去。」
我看到呂楊跪在地上的身子顫了顫,猛地抬起頭來看我,眼中蓄滿了淚。
而我正拿出一塊白淨的帕子擦手,連一個正經眼神都沒有給她。
「哭什麼,是姐妹就得帶著你過好日子嗎?」
我說著,又不屑地取了一袋碎銀子扔到地上。
「那,看到你,本宮總想起從前被欺凌的日子,這銀子賞給你,往後便莫要同本宮有什麼牽扯了。」
說完,我抬腿就走,每走一步,腳下便留下一個血印子。
步步紅。
說起來,我其實不止三個姐姐。
8
趙啟是個暴君,殺人如麻殘暴不仁。
在政事上,卻不曾懈怠。
可行宮兩個月,大半條陳都被染上了汗水和情液,我親眼看著他叫人抬出去燒了。
等他帶著我回宮那日,還有三成條陳他翻都沒翻開過。
都城的言官兒們早跪在浩瀚乾坤殿前排著隊要參奏我。
麗妃興高採烈地看著我:
「現下大臣們都等著陛下賜死你呢。」
麗妃的父親,就是當朝丞相,文官之首,平日專門替皇帝彈壓言官史臣。
皇帝殘殺無辜之人,他們削尖腦袋網羅罪名,粉飾太平,而我在行宮殺了兩個宮女,即刻被口誅筆伐。
都是殺人,讓他們這群學問人做出了這些名堂。
我淡淡地看了一目麗妃:
「還不曾在馬車上同陛下雲雨過,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她被我這不知羞恥的話氣得臉色發紅,咬牙切齒地說:
「等你死的時候,本宮會勸陛下試試炮烙之刑。」
我點點頭,覺得炮烙之刑確實不錯。
9
爬上趙啟的馬車時,我便哭了,慘兮兮地去扒他的衣裳。
「陛下別問,讓妾最後服侍陛下一次吧。」
我騎在他身上,眼淚落在他的嘴上,在越加沉重的呼吸聲中,我伸出兩根手指塞到趙啟的口中。
我又急又委屈地啜泣:
「陛下……陛下……讓妾死在這吧。」
一路歡好,趙啟摸著我的腰腹,神色冰涼。
「小妖精,方才說什麼呢?」
我從他的腰間抬頭,眼中朦朧著一層霧:
「麗妃說妾回宮就要死了,她要讓妾受炮烙之刑。」
趙啟這才笑了一聲,將我又按下去。
「莫怕,麗妃性子張揚,嘴上不饒人,隻是嚇唬你罷了。」
趙啟果然沒有看到那一摞說我是紅顏禍水、亂世妖姬的奏疏。
故而,剛回宮門見到整整齊齊跪在外頭的官員,趙啟的臉色難看得如鍋底黑炭。
「陛下,呂氏禍國女妖,擾亂君心,罪不容誅!」
我嚇得花容失色,躲進趙啟的懷中,一句話都說不出,隻默默垂淚。
麗妃驕傲地揚起下巴,仿佛勝券在握。
趙啟半晌都沒有說話,隻用一雙陰冷地眸子注視著跪倒在地的一眾臣子。
大半都是徐丞相一派的文官。
我忽然嘆了一口氣,松開緊握住趙啟的手,歪著身子跪在地上。
「陛下,他們都說妾有罪,妾不忍您為難,願以死令陛下寬心。」
說得大義凌然,可我頭上,後背都已滲出冷汗來。
唇齒也在打戰。
老天爺,我第一次生出祈求的心來。
老天爺,我盧定音死後願墮阿鼻地獄,願永不入輪回,日日受烈火油鍋之刑。
求你,讓我賭贏這一次。
便在這一刻,牛壯突然從行宮奴才的隊伍裡衝出,舉著一把刀揚手就扔過來。
「麗妃娘娘,奴才給您盡忠了!」
就這一瞬,我突然站起身擋在趙啟身前,牛壯的刀從我肩膀上劃過,砍在趙啟身側的太監脖子上。
牛壯被高處的弓箭手一箭射死,不甘地倒在地上。
趙啟陰沉著臉,將我抱起來,他的嘴角掛著一絲嘲諷的笑,冷漠地對著地上跪著的人。
「徐丞相,當真是孤的好丞相。」
老天保佑,我贏了。
10
我在行宮被封貴妃,大半伺候的宮人,都是行宮的人。
除了那波在嬤嬤手下聽從麗妃號令的,就是從前與我和呂楊相熟的宮人。
那個不起眼的小太監烏冬剛到行宮時,去勢沒去好,險些死過去。是呂楊一天一碗藥給救了回來。
我冷著臉看她做好人。
「還不如給我買兩瓶手油。」
她卻有些無奈:
「用得上,多交下一個人,我們找到小姐的時候,便多一份倚仗。」
後來姐姐們沒了,我們報起仇來,果然多了一份倚仗。
本是很小的事兒,烏冬將牛壯提到外頭要殺,呂楊哭著喊著把他救了下來。隨後呂楊告訴牛壯,她曾在去年生下了他的孩子,叫牛壯好好活著。
又三日,呂楊買了兩具屍首,一大一小,扔在屋子裡燒個焦黑。
烏冬告訴牛壯,麗妃說他家沒有辦好差使,全都要死。他拿出早備好的繩索,一把套住牛壯的脖子。
「要怪就怪你命賤,就是費勁所有力氣,都撼動不了貴人們的頭發絲兒。」
牛壯拼了老命要逃,卻被烏冬勒閉過氣去。
等他在醒來的時候,遇到了一個瞎眼老奴,那老奴說自己全家都被暴君殺了,他要去皇城殺了天子。
「隻是我還有一戶好主子,主子給我飯食,給我工錢,若我殺了皇帝,那我的主子一家豈不是也要大禍臨頭了!」
牛壯看著老奴,腦子終於通暢一回。
我和呂楊手裡的資源太少太少,每一步,都是和這群所謂的貴人比命。
誰的命更硬,誰就能勝。
11
麗妃一家是趙啟的唇舌,執棋的手。
帝王本就多疑,越昏庸的皇帝越是容不下自己身邊有任何危險。
當他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唇舌和手有了自己的想法,甚至想反過來控制自己。
那就是麗妃死亡的開始。
12
我的肩膀被劃出了一道血痕,並不嚴重。
醫女包扎上藥時,趙啟全程都陪在我身邊。
我並沒有哭,隻是咬著嘴唇一聲都不肯呼出來,倔強得很。
記得小時候我也曾受過傷,那年大姐十二歲,一首詩名動幽州。
刺史夫人送來了好大一顆明珠,大姐著急叫人來喚我,說要給我制一副釵環。
於是我快走了兩步,一眼沒看到摔了個跟頭,膝蓋被小石子劃出了道口子。
我沒忍住,放聲哭了起來。
父親正好路過,冷臉看著我掉眼淚。
「世家女兒,為著一顆珠子,走路沒有行狀,成何體統!」
我越加難受,又被姐姐們慣得受不了屈。
「父親沒有教養過我一日,女兒如何能有規矩。」
父親被我氣急了,上手就要來打我。
大姐正好從院子裡跑出來,釵環都跑松了,她一下子站在我身前,替我挨了一巴掌。
「父親,定音才七歲,受傷受疼了如何哭不得?見到喜歡的物件,如何不失態?人之常情而已,若要怪罪,是清篆沒有教養好妹妹,清篆願意替她受罰。」
父親不忍怪罪阿姐,沒好氣地睨了我一眼拂袖走了。
後來大姐看到我腿上的傷,急得又是吹又是掉眼淚。
我卻笑嘻嘻地說:
「我就是哭給阿姐看的,換阿姐心疼,若沒人心疼,定音就不哭了。」
她被我這番歪理攪得又笑起來。
「我的音兒,想哭便哭,想笑就笑。合該一輩子都順心而為。」
而此時,我小心翼翼地看向趙啟:
「妾給陛下惹禍了嗎?」
趙啟看著我肩頭的傷,神色晦暗不明。
「孤寵愛你,使你遭禍,說起來是孤的錯。」
我搖頭:
「陛下是天子,天子如何有錯?」
趙啟大笑一聲:
「阿音深得孤心。」
13
八月下旬,圓月剛缺。
趙啟邀徐丞相和麗妃看了一場足有二十五人的炮烙之刑。
受刑者都是想要刺殺趙啟的刺客和忤逆他的罪臣。
連綿不絕的慘叫將麗妃嚇得抖如篩糠,汙穢之物吐了滿身滿臉。
徐丞相倒鎮定自若,連自己女兒的失態都不放在眼裡。
這天之後,宮人同我講徐丞相的事跡,我坐在秋千上任自己失重飛起。
「哎呀,那這位徐大人可真不是一般人物,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我以為全天下隻有陛下能如此英武呢。」
趙啟正好就在我身後,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愛妃說得有理,孤怎麼從前不曾發覺,丞相是如此人物。」
九月初的時候,麗妃已夢魘許久了,她又驚又懼,每日都說陛下要將她身上的肉都片下來在銅柱上烤。整個人瘋瘋癲癲,如痴呆一般。
徐丞相見麗妃不堪用,又送了十位美人入宮,其中一位叫宋姬,長得如詩如畫美豔不可方物。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隻因為她的身後,跟著呂楊。
呂楊黑了許多,也胖了,一眼看過去甚少有能認出來她的,但是我能。
我看著呂楊,心跳如鼓,冷汗涔涔。
在上次的事後,她本該拿著銀子找一處世外桃源安生過日子才是,她怎麼又回來了?
14
趙啟十分喜歡宋姬,命人在皇宮最中央的地方起一座純金的月華樓,工匠夜以繼日地做活,隻為在宋姬生辰的時候讓她在這樓上俯瞰月入東湖。
而我則趁著無人搭理,去了麗妃的宮中。
她已經失勢,宮人走得走散得散,偌大的殿中竟無一人值守。
麗妃一個人,穿著裡衣端著一截燭臺瘋狂地念叨著什麼。
我坐在椅子上,安安靜靜地看著。
趙啟正是最愛宋姬的時候,怕我纏著他隨手將麗妃送給我去玩。
他轉著扳指,心不在焉地說:
「撒撒氣,孤知道你不是個純良的兔子,不用裝,正好讓孤看看你這妖精的心腸是什麼色兒的。」
我不知他是隨手給我的賞賜,還是想到什麼要試探我一番。
可麗妃對我的吸引力實在太強了,這可是我僅次於趙啟的獵物,我日日都在夢裡幻想如何折磨她,如何一刀又一刀地將她割成肉條,叫野狗分食了。
或將她做成人彘,叫她長長久久地活著,生不如死。
或以最不堪的手段凌辱她,讓她感受一下我二姐的屈辱。
麗妃不知轉到何處,突然癱軟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喊:
「我也不想入這王宮,我也不想入這王宮!母親,我不想入這王宮!」
她不知喊了多少聲,蜷縮地躺在地上,嗚咽地哭起來。
也是個可憐人啊,我下定了決心,拍手叫來烏冬。
「把她做成人彘吧,用我最喜歡的那個瓶子裝,要什麼好藥隻管去取,萬別讓她死了。」
若她死了,漫漫長夜,我該如何去消解這心中的恨意。
15
麗妃被做成人彘的第六日,我終於遇到了呂楊。
她提著一個食盒慢吞吞地在宮道上走,半年多不見,她的神情越來越像大姐。
這是很難在宮中人身上看到的樣子,淡然又矜貴,仿佛世間事來來去去,都不在她眼中。
我隔著兩段宮道看過去,遙遙一瞥,鼻尖發酸。
有個侍弄花草的小宮女在這時慌慌張張地撞到我身上,然後驚恐地跪在地上,磕頭求饒。
呂楊此刻突然抬頭,沉沉地看我一眼。
心中陡然一緊,我揚起下巴看著那個撞在我身上的宮女。
「打她一巴掌,讓她從哪來的滾哪去。」
烏冬明白我的意思,當即上前甩了人一嘴巴,又將她拖了下去。
我沒有在宮道上停留,即刻回到了自己的宮裡。
手裡是汗津津的一張紙條,字跡已有些模糊,但上頭是蠅頭小楷寫的一行字。
【再逢清雲天,青鳥入紅巒。】
我不發一言,將那紙條塞到嘴裡,緩緩吃下去。
九歲那年,我養的鳥兒死了,二姐帶著我將鳥兒埋到林子裡。
她看我哭得傷心,便抱著我說。
「定音不哭,這青鳥沒有死,她飛啊飛啊,飛回到定音的小時候,變成了二姐陪著你長大。二姐就是青鳥,青鳥就是二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