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時覺得皇帝當真可悲。他努力做到喜怒不形於色,好惡不言於表,悲歡不溢於面,甚至每道菜都隻嘗三口,怕下人知曉了他的心意從而曲意逢迎。可宮裡的這些人,上到妃嫔皇子下到宮女太監,本就是以揣摩他的喜惡為己任的,這才是宮中的生存之道。他小心翼翼了一輩子,總覺得自己已足夠深不可測,卻沒想到這宮裡隨便一個人都能揣摩出他的心意來,甚至拿捏為己所用。
越求越得不來,最後困死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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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顧雲亭還沒出獄時,便有了新人到了皇上身邊,論美貌,她並不如我,可她比我更年輕,更嬌媚,我見過她,媚骨天成,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軟玉溫香。喜新厭舊是男人本性,皇上很快便把我忘了。
聽說,她是江霧送來的人。
有時我很想問問她,江霧也對你很好嗎?也說你像她妹妹嗎?也說這一入宮門深似海,他不舍得你進來嗎?
其實不必問,答案不會讓我好過半分。
皇上的病一日一日重了。外人都當皇上是年紀大了,年輕時宵衣旰食落下的暗疾發作,但宮裡人都清楚,不是的。
那個媚骨天成的女人日日哄著皇上流連床榻,他這年歲當然無福消受美人恩,一病不起簡直是意料中事。
自多年前皇後病故,中宮缺位至今,後宮是幾位貴妃在掌管。她們不喜歡狐媚的女人,嫔妃侍疾的事她們一手安排,侍疾的嫔妃中沒有我這曾佔盡風頭的人,也沒有那罪魁禍首。皇上也已然想不起我了。
但皇上那邊的動靜,我日日關注著。豫王進宮探望得越來越頻繁,常聽說,皇上每次見他都十分欣慰,宮裡漸漸有風聲,說皇上要立他為太子了。
風聲每盛一分,我就煎熬一分。
既然他與江霧關系不一般,倘若他繼位,江霧的地位將更加不可撼動。那我永遠都別想報仇了。
我期冀著睿王進宮。其實我並不確定睿王與顧雲亭關系究竟如何,但那日蘇纫秋分明是作為睿王的近身侍婢出現的,她言語間很了解前因後果,我隻能賭一把,賭睿王是顧雲亭那邊的人。
過不多久,睿王也進宮探望了,但我身邊有江霧安插的宮女,即使他進宮,我也沒法明著與他說話。我悄悄寫了張條子,折成小小一塊,攥在手心裡,藉由散心之名堵在了出宮的必經之路上。在與睿王相遇行禮時,趁著我身邊的宮女也低頭的時候,我悄悄將那張條子放在了假山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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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的樣子真的難以讓我抱有希望。他看起來太木訥了,木訥到遲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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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接下來一個月的時間,沒任何動靜。我便知道,睿王那副木訥樣果然不成事。
但我沒想到的是,一月後,蘇纫秋進了宮。
起初我沒有認出她來,一個樣貌平凡至極的宮女,我還以為是江霧安插進來的人,隨口問了一句,而她一應聲,我便覺那聲音耳熟。
蘇纫秋。
那是她的聲音。
而且她還叫秋兒。
我又問她姓什麼,她說她姓蘇。
是她,一定是她。
但我必須避開江霧的耳目,我謊稱讓她服侍我午睡,帶她進了內室。
她確實是蘇纫秋。我想不通,她原本長著一副嬌豔動人的樣貌,如何能突然間變了一個人,又為何要進宮到我身邊來?
她說那是錦衣衛的秘術,還說,如果以後有話往外傳,可以交給她,她會轉給睿王。
看來睿王到底還是注意到了那張紙條,那麼她進宮來的目的也就明晰。睿王想必以為我還有什麼有價值的東西送出去,才送了蘇纫秋進來,可他不知道,我早失了寵,我什麼都做不到了。
我不忍心告訴蘇纫秋她的付出可能是無用的,隻能問她一句,值得嗎?
她並沒有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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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旬日後,某日蘇纫秋出去再回來時,便顯得滿懷心事。
我問她遇到了什麼事,她說,睿王給了她一瓶劇毒,要她毒殺皇上,她毒殺皇上之後,顧雲亭和禁軍統領會以清君側的名義起兵迎睿王登基,到時,一切都可塵埃落定。
她還特意強調,那是錦衣衛特制的,服下之後一刻鍾就會死,但沒有中毒的症狀,連太醫也驗不出來。
我不知道她怎麼能那麼相信睿王。
她被騙了。
這世間沒有服下之後沒有症狀的毒藥,但凡服毒而死,必然死狀猙獰駭人。睿王叫她投毒弑君,就是沒想讓她活。
我覺得我們都很可憐。
當初江霧讓我假意刺殺皇上的時候,沒想讓我活。
如今睿王讓她投毒弑君,也沒想讓她活。
我們沒有權勢,任人擺布,甘願為人棋子,可是,別人的一輩子,別人的一條命,當真就如此輕賤嗎?
我猶豫了很久到底要不要告訴她睿王騙了她,但話到嘴邊,我又生生咽回去了。
皇上一死,顧雲亭就會發動兵變,隻要睿王登基,江霧和秦敬明必然沒有好結果,我大仇得報,仇人盡死。
隻要能做到,那我死掉,不重要。
她的命……我也暫時顧不得了。
我隻能安慰自己,有得必有失,想達成目的,總要有所犧牲,以此撫平我內心的歉疚。
我知道我很卑鄙,從頭到尾,她都是最無辜的那個,但卻一次一次被我牽連進來。可我陸家滿門冤死的性命壓在我身上,壓得我喘不過氣,我實在無法棄之不顧,我隻能再自私一次,犧牲她。
我會配合她。她說了,她接觸不到皇上的吃食,這暗示很明顯,她要投毒,首先得能接觸到皇上,她不能,隻有我能。
皇上重病,我不能再邀寵,我去探病,也會被貴妃拒之門外,那就隻剩一條途徑了。
皇上若老來得子,一定十分高興。
我拿出一個成色極好的镯子交給她,對她說:「我上次侍寢是三個月之前,你去太醫院找個信得過的太醫吧,這個拿去打點。要避開院使和院判,那是江霧的人。」
她看起來有些怔愣,我不知道她明沒明白我的意思,隻能繼續解釋:「如今皇上已不能寵幸妃嫔,想見到皇上,除非有喜。這是大事,不會連皇上一面都見不到的。」
她竟有些害怕:「可如果被發現是假……」
「發現什麼?」我盯著她,雖然我自己看不見,但我想那一刻,我的目光一定比此前任何時候都要堅定,「見了面,他便要死了,誰會發現?若睿王和顧雲亭賭贏了,會有人計較我腹中這個先帝遺子的下落麼?」
她也明白這是唯一實現大計的途徑,終於出門去請了太醫。她請來了一位年輕太醫,想來是路上已經囑咐好了,十分乖覺,自覺診出喜脈來。皇上得知了消息十分欣悅,時隔三月頭一遭來看我。當蘇纫秋上了茶並且對我微微點頭時,我突然發現,或許我還能補救,也許她可以不犧牲。
隻要皇上過世時她不在,她在外時得知宮裡出了變故,便有機會躲起來,躲到顧雲亭到場,躲到顧雲亭贏。
我明知這樣的話弑君的罪名就隻能我來背,但我也不知為什麼終途時我會突然善良一回。
許是因為在我出逃之前,她那怯怯的眼就在我心頭根植了愧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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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但我沒想到她還會回來,她竟然還會回來。
我問她為什麼要回來,她說,她是回來承擔她應承擔的。這事總要有人負起責任來,若不是她,便隻能是我,而她不想拖累我。
我不知道她到底都經歷過什麼,可肯定不是什麼好事,但歷經人世磋磨,她依然保有一絲良善。
這讓我更歉疚。也許她本來可以過得很好,至少無性命之虞。我父親一念之差,改變了我們兩個人的人生。
我告訴她,隻要大仇得報,我便去九泉之下與我家人團聚。
我沒有作偽。我真的覺得死是我最好的結果。
「我已回不了頭了,你明白麼?就算睿王成功了又能怎麼樣?我是先帝嫔妃,還有別的地方可去麼?還能出宮麼?不死也是老死宮中罷了,那還不如死了。可你現今隻是宮女,又是睿王的人,他登基後,也許你還能出宮。你還有改頭換面過回自己的日子的機會,可這樣的機會,我永遠沒有了。」
這就是我想事成之後便死的原因。
我討厭這裡,我想回邊城。
但是回不去了,我所有的一切,全都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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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內務府,禮部,西廠,太醫院,該來的不該來的都來了。
但錦衣衛和禁軍卻沒來。
皇帝死狀有異的罪責,我得擔起來,我帶著滿宮人跪在正殿,江霧走到我面前。
「你膽子大了。」
他的聲音冰冷沒有感情,與我進宮前的樣子,判若兩人。
「您教導有方。」我一樣冷冰冰地回答他。
但他還敢問我,我何時教你弑君呢?
你何時教我弑君?當初讓我在大宴上刺殺皇上的不是你江霧嗎?
他接著說下去:「聽說你懷了大行皇帝的孩子,你不會以為這是你的免死金牌吧?」
他說這話,便是我非死不可了。
我真想問問他說不舍得我入宮是不是假的,正在此時,顧雲亭和禁軍統領趕到了。
我怎麼都沒想到,江霧竟然能拿得出先帝的詔書。
如果那不是先帝的字跡,顧雲亭應當立刻就能看出來,可他隻是神色越發凝重起來。
但即便如此,我也不相信那詔書會是真的。
他們想必都忘了江霧的出身。
他最早時是在御書房伺候的,不知道見過皇上多少筆墨。他與我闲談時我已知曉了他通詩書,對他來說,仿寫先帝手跡,很難嗎?
顧雲亭敢私下聯合禁軍統領興兵,我便知他不是束手就擒之人,我這並不大的宮室突然間就成了戰場。江霧離開正殿之後,我立刻關上宮門,把刀戈兵燹都隔絕在外。
做完這些,我仿佛突然就失去了力氣。我明明想親自為父兄報仇,但是最後,我竟然隻能將希望全數寄託在一個我根本就不熟識的人身上。
蘇纫秋把我從殿門上拉走,扶著我坐下,又給我倒了茶。這種時刻,反而她顯得比我鎮定。我問她:「你害怕嗎?」
她點了點頭。
「我以為你什麼都豁出去了,你什麼都不怕。」
「但還是怕死。我也以為我什麼都不怕,但當這一刻真正到來的時候,我還是怕死。」
意料之中的答案,沒有人不貪生的。
隨後她反問我:「你呢?害怕嗎?」
我很想說我不怕,但端起杯時才發現自己手都在抖,最終隻能承認了:「害怕。」
在邊城,我見過比這陣仗更大的戰爭,我見過雙方十萬大軍對陣,我見過生靈塗炭屍橫遍野,可我知道我的父親戰功赫赫威名在外,他絕不會輸。但是這一次,我心裡沒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