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聽說過這個名字,偶爾聽父兄談起,隻有零星幾句。前次見他那一面,我無論如何沒想到他是個閹人。
怪不得他眼中沒有那種惡心粘膩的欲望。
但我並不因他是閹人而對他有半分另待。在最困頓絕望的時候,活得最難堪的時候,這時誰出手將你從泥沼中拉出來,抬舉你一回,那就是天大的恩情。
況且,他是皇上跟前的紅人,有權有勢,如果獲取了他的信任,也許,也許我能為我父兄報仇。
剛被他接出去的幾天,若說不害怕,也是假的。民間盛傳閹人心理不平衡,所以慣會折磨女子,我很怕他是因此才贖我。但隨著時間推移,我漸漸放下心來。
他從不曾逾距。他公務繁忙,甚少來看我,每次來都隻是與我闲聊說話,很有分寸。他說他覺得我像他妹妹。
當他提及此時,他問我:「你喜歡自己的名字嗎?」
我搖搖頭。
他又問我:「你本名叫什麼?」
我說我沒有本名,我到底還是沒有將我的身份和盤託出。他說,橫波這名字太風塵,他真心當我是妹妹,問我願不願意跟他姓,真的當他妹妹。
我願意。
但這並不是因為他對我很好,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舍棄自己的名字,舍棄陸這個姓氏,隻是我想,如果我成了西廠提督的妹妹,很多事是不是會好做一些?
就這樣,我從陸凝眉變成橫波,又從橫波變成江雲落。
雲落成霧,霧聚成雲。
那時,我從未懷疑過他對我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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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在他府上住了小半年之後,他來看我的次數越來越少,偶爾來看我一次,也是心不在焉,面有愁容。
在我一再的追問下,他終於坦白。皇上年事已高,越發昏庸無道,他越來越揣摩不透皇上的心思,皇上聽了錦衣衛指揮使顧雲亭的讒言,對他越發不滿,這麼下去,殺身之禍是早晚的事。他不怕死,隻怕身後顧全不了西廠那些跟著他為他賣命的人,顧全不了我。
他說這話時真誠極了,沒見過的人決然難以想象,竟有人能把圈套演得如此逼真情切,隻等人心甘情願鑽進去。很久之後我才想明白,江霧十二歲進宮,到如今將近二十年時間,深宮是最需要察言觀色逢場作戲的地方,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樣的功夫他早就修煉得爐火純青,哪是我能看透的?
如此幾次後,他終於適時地提起,如果有人能入宮替他探查皇上心意,他的處境便不會這麼難過。
幾乎是沒有猶豫的,我便說,不如送我入宮。
他太懂得如何欲擒故縱,他竟然沒有立即答應,而是溫柔真誠地看著我說,一入宮門深似海,我不舍得你去。
於是我便更急切地表明我願意為他做這樣的犧牲,我心甘情願入宮。
在他感到我已中計時,想必他不曾想到,我當然是心甘情願入宮,但決然不是為他。
無論那個具體謀劃了陷害我父兄的人是誰,皇上也是最終拍案的那個人。
他也是我的仇人。
古來禍國妖妃有許多,多以美色惑人。我知道自己這張臉並不差,我便也當一回禍國妖妃,哄著皇上為我陸家翻案。
然後,非得再手刃仇人,才算大仇得報。
可是,我也真切地感動過。
為他那一句不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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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皇上已然垂暮,我發自心底厭惡他那張溝壑縱橫的面容,厭惡這個不辨是非曲直的昏君。
但青樓那段時日的歷練使得我學會了掩藏這種厭惡,再令人作嘔的男人,我也能笑意盈盈入君懷。
事情比我預想中要順利許多。不知道是誰出了手,顧雲亭陷害我父兄的證物被公諸天下,那上頭有顧雲亭獨一無二的印鑑,無法偽造,證據確鑿,他無從抵賴。
顧雲亭陷害我父兄,在皇上面前進讒言陷害江霧,當真可恨。
證物現世後,江霧也添了一把柴,極力進諫勸皇上重查將軍府一案,顧雲亭下獄待決,案子交由刑部重審。
我那從出逃開始就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
翻案指日可待,我出不了宮,不能手刃顧雲亭,那我能做的還剩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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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江霧給我遞了消息。當時還是正月裡,宮裡辦大宴,皇親貴胄和朝中重臣都會列席。他要我在席間假意刺殺皇上,然後,豫王會救駕。
這是我頭一遭對他產生懷疑。他不會不知道弑君是滿門抄斬的死罪,名義上,我是他妹妹,我弑君他能活?
如果我真的這麼做了,能得到好處的隻有豫王,他救駕會得到皇上的信任,皇上遲遲沒有立儲,差的隻是下決心的一把推手,今天一過,也許豫王就成了太子。
他寧可把自己搭進去也要扶豫王一把,可見他與豫王關系不一般。那麼到時,如果他受牽連,豫王想必會替他求情,他本身又是功臣重臣,那死的就隻有我,沒有他。
他若真當我是妹妹,會舍得送我入這個必死之局嗎?
但我無所謂了。
因為我沒準備聽他的話。
今天這出假戲,必定要真做。
?
7.
但我沒想到我還能再見到那個頂替我去流放的女子。
我還記得她的名字,她叫蘇纫秋。臨行前我偷偷去看她,看見她怯怯的眼,那雙眼和她即將迎來的命運在我心頭種下了對她的愧疚。這麼長時日以來,我幾乎忘了這種愧疚,可忘卻的情感又在見到她的一瞬間復蘇。
我一把拉住她:「你怎麼會在這?」
「說來曲折,陸凝眉這個身份帶給我的除了災難別無他物。你又為何進了宮?」
她說這話時,我能從她眼中看見無奈和苦痛。我不敢想代替我流放之後她都經歷了些什麼,那本來都是我該經歷的。我也怕看見她眼中對我的恨。
可我隻能繼續麻煩她,我在帝京如無根浮萍,江霧已經不是我的依靠了。
就算從前是,今晚過去,也不是了。
「是我陸家對不住你。我知道我父親希望我好好活下去,但我實在無法苟且偷生,我非得替父兄報仇不可。今日皇上若死,我必不能活,望你能替我給父兄上柱香。」
我知道這個要求對她來說很無理,我父親正是害她流放的人,可除了她,誰還能替我做呢?
我已經做好了被她拒絕的準備,但沒想到迎來的竟然是一句驚訝的質問。
「你要刺殺皇帝?!」
我想她應該是默許了我的請求,便自顧自往前走,沒走出兩步就被她拉住了。
「你殺了皇帝也無用!害你將軍府滿門,他不是主謀!」
那一瞬,我連呼吸都遲滯。
皇帝不是主謀,誰是?
我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壓抑情緒,回身問她:「不是他指使顧雲亭滅我將軍府滿門麼?」
「不是!」她急切地搖頭否認,「是相府和西廠,顧雲亭被陷害了。前因後果我都參與,我清楚,我沒必要袒護顧雲亭,你信我。丞相秦敬明,和西廠提督江霧,這兩個人你可知道麼?」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我以為真心對我好的人,不僅在利用我,甚至還是我真正的仇人,而我竟然懵然不知?我險些就恨錯了人?
我再也壓抑不住情緒,抓住她的肩質問:「你沒說謊诓我?!」
她坦然直視我的眼睛:「我沒必要诓你。」
不應該是這樣。
「可是證物我也瞧見了,那上頭分明有顧雲亭的印章,獨一無二無法仿制。」
「以西廠提督的本事,偷來一枚印章並不難,不是嗎?」
……她說得沒錯。
帝京勢力盤根錯節,我並無法窺見全貌。我不得不懷疑,我所知的也許都不是真相。如果是大宴之前她對我說這些,我未必會信,可現在,我沒理由不信。
因為江霧正準備犧牲我。
在我回去之前,蘇纫秋還說,隻有顧雲亭,才能扳倒江霧,她要我想辦法救顧雲亭出來。
我選擇相信她。而江霧要我假意刺殺皇上,最終,我沒有做。
宴席散時,我看見江霧回過頭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涼薄沒有感情,還隱隱帶著責怪和失望,隻那一眼我就知道,蘇纫秋說的很有可能是真的。
那一眼也讓我意識到,我作為柔嫔萬千寵愛的日子,大抵已經走到頭了。
?
8.
在我真的失勢之前,我做了我能做的最後一件事。
我讓皇上把顧雲亭從大獄裡放了出來。
這聽來無異於天方夜譚,後妃不得幹政,縱使我再得寵,又怎麼能左右天子心意?
我當然不能左右天子心意,我隻要給他暗示就夠了。
皇上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往往看折子看不上一個時辰便要歇上許久,這段時間我就會陪伴在側,為他添茶讀文,紅袖添香,讓他暫時忘了那些朝堂上的煩憂。
他為何煩憂並不會講與我聽,他隻是沒有年輕時清明,不是老糊塗,什麼能與我說,什麼不能,心裡還是極有數的。
我一邊為他捏肩一邊狀似無意地提起:「方才臣妾來時,看見江大人出來,似乎很得意。」
皇上倏忽間睜開了眼睛:「是麼?你看見他很得意?」
「滿面春風一望便知,想來是皇上器重江大人呢。」
我笑吟吟的,點到為止。
身處在皇上這個位置總要費心去想許多事。他怕錦衣衛權力太重,一家獨大,於是設立了東廠;等東廠和錦衣衛真的二分天下,他又覺得權力傾軋烏煙瘴氣蒙蔽聖聽,這就又有了西廠;西廠提督是他身邊伺候的近臣,這總該放心,可隨著西廠權勢日盛,他又覺得這個他親自創造出的東西失控了,已然違背了他的初衷。
他什麼都想要,又對什麼都不滿意,可人是人,不是木偶,並不會嚴絲合縫地按他的假想去走每一步。每一步都有些許的偏差,聚沙成塔,就成了無可忽視的錯漏。他正是為了挽救這些錯漏不斷做著平衡,但總有平衡不住的一日。
他真的在乎將軍府一案是不是冤案嗎?未必。他也怕功高震主,也怕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所以重審,不過是架不住洶洶民意。顧雲亭做沒做過這事真的重要嗎?經他手的冤案還少嗎?皇上自己是最清楚的。
他想牽制江霧,於是他放了顧雲亭。
他有心立儲,又怕選錯了人,更怕哪位皇子身後的勢力顛覆江山,所以舉棋不定。但我時常見他細心去看豫王遞上來的折子,臉上有贊許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