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小聲:“我想等媽媽……”
“你媽媽不要你了。”
他說完這句話,她眼底就泛起了一圈紅。
這不算重話,但小孩子的鈍感,永遠不會理解,他這句話有多中肯,那個年紀的她,始終不知道自己是被丟棄了,不知道媽媽不要她了。
爾後某夜,燭光搖曳,小孩兒委屈問:“哥哥,媽媽真的不要我了嗎?”
他擦著湿發反問:“媽媽對你好麼?”
她思索著模糊的記憶,點點頭。
或許她一直都在等著媽媽回來接她。
一邊聽話地跟在他身邊,一邊沒有盡頭地等下去。
時間一天天地過,她長大了,等得也麻木了,等待過了頭,念頭變成了執念。
執念的根埋著,執念就輕如鴻毛,根挖出來了,會重得困她一生。
眼下她的心情必定纏亂成了線團子,不能去硬拉,得先找著線頭,再一點點繞著套出來。
“小尾巴。”紀淮周叫她一聲。
她睡著般一動不動。
他指尖去撥了撥她耳垂,真有那麼回事似的說:“哥哥餓了。”
許織夏睫毛動了,聽到這話,她才回了點魂,臉離開他胸膛自己坐著,不再趴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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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思是讓他去吃晚飯。
“我去煮碗面。”紀淮周俯下腰和她平視,抬眉笑說:“等會兒端上來,能陪哥哥吃點麼?”
許織夏並無胃口,但他餓了。
於是她也就點了下頭。
“哥哥很快就回來。”他揉揉她腦袋,離開她房間。
臥室沒聲了,他一走,沒了屏障,孤獨就開始肆無忌憚往她身上爬。
許織夏曲起雙腿,抱膝進沙發裡。
沙發上的手機閃爍起來電。
嗡嗡的振動聲中,許織夏別過臉,看到上面顯示的“小盛總”。
許織夏盯著屏幕靜了良久。
她以為,五歲是她夢醒的開始,而今天,她一剎那間有了感覺,這十七年才是一場夢。
一夢就不想醒了,可似乎又到了該醒的時候。
許織夏指尖動了動,雖然手機貼到耳旁了,但其實她的五感都沒什麼知覺。
誰都沒開口,兩相安靜。
異卵同胞但自小分離的親兄妹,有血緣沒感情,這關系要親近要生疏都不是味兒,他沒講話,或許也是把握不好說話的深淺度。
斟酌了長久的措辭,盛則玉先出聲。
拿捏不到語氣,他的情緒被迫生硬:“對不起,讓她看到你的檔案了。”
他在協議談判上當眾偏袒她,許輕苑從中察覺到異樣,私自翻查了他的所有地,房間,辦公室,包括車子。
“不管你信不信,我阻止過她去打擾你,但既然……”盛則玉頓住,又說:“我不幫她辯護,隻想告知你原由,是非對錯你自己評判。”
“我說,你聽,不想聽,就掛掉。”他簡明道。
許織夏下巴壓著膝蓋,眼簾慢慢垂下來。
許輕苑這陣風,刮得她激蕩,而盛則玉,不可避免地讓她泛了漣漪,但能承受。
電話裡,盛則玉循序漸進地說起:“京市盛家這種從明清延續下的望族,千禧年的時候,老輩還守著母憑子貴的舊觀念,她就是靠著這個進了盛家的門。”
“她其實是個很傳統的女人,那個年頭不像現在,她為了撫養兩個非婚生的孩子,隻能依附男人過活……不過不重要,路都是她自己選的。”
“她在吃人的盛家學會了陽奉陰違,學會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討了老太太的歡心,幾年前那人的原配病逝,她順理成章成了他二婚的太太。”
許織夏輕輕地呼吸著,眼底情緒平靜。
可能是盛則玉太過淡定,也讓她感覺隻是在聽一個故事,僅此而已。
“之後她就用盡手段表現自己,想要在盛家立足,想要等到說得上話的那天——”
盛則玉的語氣依舊無甚起伏:“光明正大接你回盛家。”
手機在耳邊,許織夏手指微微握緊,她闔上眼睛,什麼都不去想。
“則玉!是不是夏夏的電話?”高跟鞋踩踏的聲音伴隨著闖入,持續聒耳。
平靜的心湖冷不防被攪亂,許織夏屏住氣。
女人聲腔尖銳:“給我!”
“媽!”
對面引發了騷亂,似乎是在爭奪手機,女人幾聲歇斯底裡,一陣推搡的雜音中,沉悶砰響,隨後女人急促的氣息逼近了耳邊。
“夏夏!”
許織夏心一緊,心髒被裹著的線團子絞住,勒得她隱隱作痛。
許輕苑情緒有些失常,失了體統地躁動:“跟媽媽回家好嗎,夏夏,媽媽會說服你爸爸的,你爸爸他……”
噩夢一瞬間被引爆。
許織夏人猛地一個震顫,瞳仁發抖。
耳畔盤旋起了各種塵封在記憶裡多年的聲音,踹椅子的哐啷聲,摔瓷器的碎裂聲,還有男人叫她閉嘴的反感呵斥。
“媽,你冷靜一下!”
緊迫的聲音戛止,大概是盛則玉奪回了手機,切斷了通話。
肺部灼燒起火焰,濃煙滾滾,堵塞住了呼吸道,許織夏喘不上氣,想去找他,腿抖,一慌亂跌下了沙發,手機滾落到地毯。
她下意識去扶牆,指尖不小心觸碰到開關的感應器,吊燈的光華驟滅。
陡然壓下一座暗室。
許織夏驚得都叫不出聲,迫於對黑暗的敏感,她一個勁地後縮,在角落裡頭蜷成一團。
四周陰沉沉的,她每一下都吸到底的喘息清晰。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門開了。
許織夏吊著一根神經,抱緊雙腿,拼命把臉往下埋,耳膜嗡鳴,聽到的聲音都模糊了。
有隻手握著了她的胳膊。
她一激靈,條件反射地狠狠一口咬下去。
男人吃痛悶哼了聲,手腕留在她齒間,另一隻手揉住了她的腦袋:“輕點兒咬,小尾巴。”
這個聲音一下子滅了她肺部的火。
許織夏醒了醒神,慢慢睜開眼。
明亮的光線晃進眼裡,透過朦朦朧朧的水霧,許織夏逐漸看清了面前那人的臉。
他忍痛蹙起一絲眉頭,眉眼間卻又都是笑。
許織夏從中感受到一種穩定的安全,她繃住的神經一點點松弛下來,牙齒也松開。
他的拇指根部和腕骨之間,留下兩道半月狀的紅色齒痕。
許織夏瞧著瞧著,淚水晃在了眼眶,兜不住掉下來,啪嗒打在他的手背。
她這顯然是又應激了。
紀淮周捧住她的臉,指腹抹去湿痕,再一言不發地抱腰將她從地上託起,他坐到書桌前,帶她坐到自己腿上。
桌前一碗面,有牛腩和一隻對半切開的溏心蛋。
許織夏並著雙腿側坐著,臉靠在他肩。
他一出現,暗室逢燈,她內心的恐懼全被自責和內疚覆蓋了。
就這麼靜靜被他抱了會兒。
頭頂沉下一聲嘆息。
許織夏吸了下鼻子,臉離開他肩,他襯衫那塊都被她的眼淚洇湿了。
她犯了錯似的,低垂著頭,眼睛慢吞吞望上去。
目光對上,男人骨骼感很強的五官間,是一副故作委屈的表情:“欺負了哥哥,也不哄一下。”
許織夏湿津津的睫毛揚起又落下。
她肩膀抽動兩下,悶著哭腔,終於出了今晚第一聲:“對不起……”
紀淮周一笑,提著的那口氣不易察覺地舒下。
方才進屋一片黑,見她縮在牆角發抖,他心裡是真沒底了,怕她再同小時候那樣選擇性緘默。
現在好歹也願意和他說。
幼年咬他那回,這小孩兒還自己跑去吞了整片鎮靜藥,過量服用,他在床邊提心吊膽守了她一宿,他可不想再來一回了。
“哄是哄,認錯是認錯。”紀淮周跟她說話,拇指和食指壓上她兩邊臉頰:“哥哥平常這麼哄你的?”
許織夏被他捏得嘴唇嘟起,配著茫然的眼神,顯得有些呆萌可愛。
“不懂?”他笑。
許織夏輕輕搖頭。
小時候犯錯了,他都是要她認的,沒說過要她哄。
紀淮周猜中她心思:“小朋友可以犯錯,但你要知道你是錯的,就像哥哥也會跟你認錯。”
“哄是哥哥不在乎對錯,隻在乎你的心情。”
許織夏鼻尖泛著紅。
他的話,他的聲音,讓她雜亂的情緒都漸漸歸於平穩,隨之而來依賴,再衍生出委屈。
她低下眼,手指頭點住他胸前那顆紐扣,靜悄悄地撥著玩。
紀淮周捏住她手指,拉到唇邊,親她的指尖,再滑下去,嘴唇壓在她手心。
一片帶著湿潤的溫燙。
許織夏有一點另類的心悸,頭腦又清醒了不少。
眼前他的手上一圈血紅的虛線,是她咬出的牙印。
許織夏瞅得心疼,伏下臉,學著他,將雙唇壓到他腕骨前的咬痕上,碰了碰。
紀淮周低聲笑道:“怎麼隻學到皮毛。”
許織夏兩眼疑惑。
“沒親到位。”他揉捏著她手指,稍稍湊近她臉:“哥哥剛剛伸舌頭了,沒感覺到麼?”
說著再次拉過她指尖,帶著指導的意味,浮浪地張唇含了下。
許織夏過電般聳起肩,臉燥熱,鼻音濃重,還抽噎著,也按捺不住嗔他:“你……教不了點好……”
她開始埋怨了,紀淮周倒是高興。
“行,哥哥教點好的給你。”他笑意慵懶,但眼中隱約有幾分正經:“我們小尾巴現在長大了,可以做個不聽話的女孩子。”
許織夏安靜下來,望著他。
“比如心安理得享受哥哥的好。”
紀淮周笑著,起了個輕松的頭,再講正題,也並無特別的語氣:“比如心疼心疼你自己,原諒還是計較,都隻管自己開心,不要有道德負擔。”
“哥哥唯一不想看到的,是你把自己當成了一件犧牲品。”
許織夏眸光漾了漾,悶堵的胸口有了絲疏通的跡象。
他總是難得正經,可一旦正經了,就總能摸清她的內心,因為她是他一天天養大的,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如他這般,能隨時感知到她的情緒。
他遞過筷子,說吃完,再不吃涼了。